第3版:文学评论

残酷镜像里的温情写实

——张学东小说集《小幻想曲》读记 □傅逸尘

张学东的短篇小说集《小幻想曲》(中国言实出版社2021年1月),共收录了17篇短篇小说,这些小说创作发表的跨度前后长达十余年,从中不难看出张学东小说风格的形成和演进轨迹。

张学东是写实能力很强的作家,描摹场景和塑造人物的能力都很强。他的短篇小说常以冷峻而近乎残酷的笔触,描绘出一幅幅生活的截面图,层层剥笋式地剖析社会问题与人物情感的逻辑。他的笔锋像一把手术刀,解剖具有典型性、代表性的社会生活样本,从某个极小的切口进入,掘出一个相对宏阔的社会、历史主题;亦像一面镜子,精准且深刻地投射出人物心理或情感之一隅,将个体生命的存在与命运浓缩为一个残酷中蕴温情的故事内核,铺展为一段段日常生活的流态叙事。即便是那些令人习焉不察的人和事,张学东也总能发现其中蕴含的深意,并进行富于新意的诠释和解读。于是乎,小说也便具有了某种寓言的味道。

通过个体而突入当下生活,经由寓言而隐括总体现实,从有限的事相达至丰盈的意绪,而不至于落入空虚杂乱,确实很难。既不琐细,也不超拔,首先考验的还是作家的写实能力。当下的主流小说思潮,早已从形式层面的探索进入到新的写实时代。翻开文学期刊,满眼的日常经验、浓重的市井烟火气、琐碎的当下生活片段、密集的社会信息,即便混杂着新潮的生活方式和思想观念,依然难掩熟悉和雷同之感,读多了感觉似乎是从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因之,从这些圆熟的故事之外,还能看到小说之外的什么,便成为我阅读中的一种渴念。

张学东极擅写实,笔下的人物形象和生活场景栩栩如生,然而在“像”的基础上,有时又会让人生出一种幻觉,也即在心理、情感和精神层面的夸张和变形。他的这种写实风格,恰恰因应了这本小说集的书名也是其中一篇小说的标题“小幻想曲”。关注小人物、小事件、小场景,用逼真具象的笔触描绘现实世界;作家时而在场,对人物报以巨大的同情和悲悯;时而秉承“零度”的叙事立场,冷静观察;看与被看之间,映照出某种具有陌生感的精神镜像。

《黑的不是夜》写的是儿童和少年过往的记忆,以儿童的视角打量残酷的世界,表现的却是人性的温暖。退役军人黄大军自己的日常生活一团糟,却自愿给村里的孩子们做木头手枪。他看似有些玩世不恭,其实内心悲苦,身体有残疾,心理有创伤,却没有人真正理解他。黄大军因战争负伤而丧失了传宗接代的能力,但给孩子们做手枪,既是对他孤苦命运的一种抚慰,也具有强烈的隐喻色彩。

《羔皮帽子》讲述的是一段残酷的历史,老人是手艺人,很多行为让后辈不解,实则老人有段隐秘的经历。特殊年代的印痕对人性的创伤难以抹去。爷爷的手艺对动物是残酷的,对手艺人自身也是一种摧残。后辈不喜欢听爷爷讲的这个残酷的故事,感受不到那种历史的深度,体现出时代的断裂,触碰到了人性的内里。最终,爷爷选择原谅了知青,与历史达成妥协与和解,激烈的对抗终究归于温情的日常。

如果一个作家笃定地去反映生活中的苦难,那么他的文字大概是低沉的、悲伤的。张学东特别擅长用悲剧化的叙事策略,掘出生活的隐秘,震撼读者的心灵。《安魂曲》讲述的就是一个精致但却悲伤的故事,读后会感到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小说开篇的第一个场景,寥寥几笔就预示了整个故事的走向:一个老头、一个孩子、一个仅有半面门扇能开合的破旧门楼。丈夫在外务工,女人在地里干活,这是多少农民工家庭状态的真实写照。农忙时节,丈夫的工友突然来到家里,还捎来了一大笔钱,就这样,平静的生活突然被一个男人打破了。其实,故事读到这里,读者可能就已经猜到结局,丈夫去世了。接下来,张学东笔锋陡转,铺展开平静而欢乐的气氛。男人给孩子带了礼物,帮女人干农活,把家里的门楼修葺一新。就在女人憧憬着未来幸福生活的时候,还听到那个男人吹奏的笛声,婉转欢快里却有种“奇怪的酸楚爬上心头”。男人待得越久,女人就感觉这个家越完整越幸福。欢乐总与苦痛相互交织,女人感到这种幸福真实极了,不由得担心这是虚幻的、抓不住的泡影。所以当第二次听到这笛声时,她哭了。这时,男人还是没有告诉她真相。直到孩子无意中把一只男人带回来的黑褐色的匣子打翻在地,男人再也隐瞒不住了,捧着地上的骨灰道出了一切。

张学东这些年一直穿梭在不同的题材领域,既书写《安魂曲》这样的乡村“苦难”,也关注城市里现代人生活的“病症”。《被狗牵着的女人》探讨的就是一个都市家庭的伦理与情感悖论。素芬是一个离异退休的女人,卡布是陪伴她多年的宠物狗。在城市老年人的生活中,养狗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张学东的思考和发现就是从这种看似熟悉且平淡的生活开始的。

正如小说的标题所提示的那样,女人遛狗的时候,是女人牵着狗,还是狗牵着女人?那些喜欢遛狗的人,都有这种感触。在一些养狗的老人看来,狗已经成为家庭成员之一,在社会伦理中扮演着类似孩子的角色,“也有那眼睛,也有那嘴巴”。卡布聪明伶俐,懂得素芬的喜怒哀乐。素芬也喜欢被卡布牵着,打发时光。突然有一天,刚休完产假的女儿央求素芬帮着带外孙皱皱。在素芬眼里,皱皱和卡布都是自己的亲人,她都一样地疼爱。女儿不理解母亲,经常抱怨母亲怎么能啥好吃的都给狗吃,连给皱皱高价买的奶粉也不放过。素芬被两个生命同时牵着,她迟早要做出选择。果然有一天,卡布意外咬伤了皱皱。

小说从第一个场景女儿把外孙带回家开始,就形成了一个伦理选择。表面上看,这是狗与外孙的冲突,本质上是父母与子女的冲突。在素芬眼里,女儿是一个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好像做妈妈的永远欠着她。相比于女儿,卡布才是自己忠实的陪伴者。她把自己的感情毫无保留地倾注在卡布身上,当在外的女儿突然又闯进自己的生活时,素芬无法做出选择。直到故事结束,素芬也没有一个明确的选择,无论是选择卡布还是选择外孙皱皱,都面临同样的伦理困境。也许,在不少人眼里,这并不是个问题。不过,小说反映出来的城市退休老人生活的空虚、与子女的疏离,尤其是能否帮助子女抚养孙辈、如何抚养孙辈这一系列问题,却是实实在在的社会痛点。

母女间围绕育儿产生的冲突勾连出家庭关系的前史,延伸出素芬婚姻情感生活的不幸。心底深处的恶与坏在矛盾中释放,其实是基于对过去苦难生活的补偿心理。结尾处,素芬的肿瘤又复发了,伴随着亲情关系的异化,肿瘤恰恰成为现代社会家庭伦理关系崩塌的一种隐喻。小说在揭示现实矛盾的同时,也在试图开掘城市老人的情感与精神困境。

张学东敏锐地注视着小人物的生活,捕捉、表呈他们的快乐与悲伤,关注他们的生存状态和精神困境。《品客》是一篇具有寓言色彩的小说,围绕超市中常见的一个场景“免费品尝”展开叙事。“品客”是一个颇具反讽意味的形象。他们之所以会有这种习惯,原因是不言而喻的,无非是收入不高而又喜欢购物,于是练就了不花钱又能享受到购物乐趣的功夫。小说主人公是一个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家庭妇女,把消费当作娱乐。当然,“品客”有时难免会遭人白眼。这时,女主人公就会自我排解,售货员“不就是挖空心思要卖东西吗,而我偏偏揣着啥都不买的念头。再说,要生这种闲气,没准我早就气绝身亡了,哪还敢轻易上街瞎转呢”。这种深层的心理描写好像钻到了人物骨子里去,“我”仿佛也比售货员更加精明和大度。因为“我”看穿了售货员的全部心思,而且原谅了她。这种精细的心理刻画,最大限度地放大了“底层”小人物的消费观和生活困境。

张学东还特别擅用意象来形容小人物的生活。“面对铺天盖地的商品,人立刻就渺小起来,简直微不足道,像试图搬食物的小蚂蚁,有种被裹挟其中又难以自拔的惶惑。”蚂蚁是渺小的,比卑微渺小更可怕的是,他们的生命是被动的、他律的,被外物牵引而难以自控。看似勤劳忙碌的生活,却只是像蚂蚁一样,受到本能欲望的驱使,丝毫不能把握自己命运的方向。张学东还专门设置了儿子这个角色。女主人公在超市一路免费品尝时,偶然碰见了陪女孩大肆购物的儿子。看到这个场景,女主人公省钱的幻想一下子就被戳破了。文章的结局也颇具反讽意味,女主人公突感肠胃不适,先前免费品尝的东西全部呕了出来。自己精打细算省钱的努力终究归于徒劳。先前的段落写得很逼真具象,最后的结局好像是一种幻觉,作家专门做了虚化处理,一切都是想象出来的。消费时代,买还是不买,这是个问题,社会发展这么快,对小市民而言是否好事?这是现代社会、现代生活、孤独的个人才有的现代病。

张学东的小说就像一张张时代生活的照片。或许,我们对自己所处的生活太熟悉了,以至于一看到开头,往往就能猜到故事的结局。不过,这并不妨碍我读他的小说的时候依然充满期待,期待故事渐次展开时那些打动人心的细节,也期待那个被作家装入镜子里的世界,朴素无华、丝毫没有遮掩,让我们得以仔细、耐心、清晰地认识这个世界,反思这个世界。

2021-04-21 ——张学东小说集《小幻想曲》读记 □傅逸尘 1 1 文艺报 content59684.html 1 残酷镜像里的温情写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