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版:文学评论

黄蓓佳《太平洋,大西洋》:

谱写友情的复调悲怆交响诗

□丁 帆

我在9岁那年开始看小说,读的第一本就是非虚构作品《高玉宝》,少不更事的我只惟妙惟肖地学会了公鸡叫。而第二本是上海工人作家胡万春的小说集《骨肉》,也算是非虚构作品,却看得我流下许多泪水,那是亲情的悲剧审美打在我幼小心灵中抹不去的印痕。再后来,我就开始告别“儿童读物”,直奔20世纪60年代出版的大部头成人读物去了。60年来,我不喜欢儿童读物,偏见地认为其太幼稚、不深刻,直到黄蓓佳和我说《太平洋,大西洋》既是给儿童看的,又是给成人看的作品,我才带着试读的心理翻开了它的乐章。从早晨8点多一直看到下午1点钟,手不释卷,一口气读完了这部仅有10万字18个乐章的交响诗般的长篇小说,其中有7个乐章让我因泪水模糊了双眼而中断阅读。以我的偏见,但凡是让我动了真情的作品,一定是好作品,尤其是悲剧审美内容的作品更能震撼灵魂。

如果说弱肉强食的时代悲剧往往是摧毁人与人之间友情、爱情、亲情的滥觞,那么,在这个消费时代里,人与人的交往基础是建立在交易平台上的,它滋生出的人性之假恶丑则会从根本上动摇友情在世界上的延展。多少年来,在我们的中小学人文教科书中,对友情和友谊的素质教育是欠缺的,倘若我们的文学也不能担当这个重任,那么,我们的精神食粮肯定会出现基因突变的现象,好在我们的许多作家并没有放弃讴歌人类最真挚最真诚的友情,让真善美的人格品质传承在我们这块土地上,让它在少年儿童的心田里萌芽成长。

最近刚刚看完电视剧《新世界》,虽然剧中不乏江湖侠义通俗小说的影子,但是人物塑造和故事情节营造却一直围绕“友情”展开,让观众在人性的真善美与假恶丑角逐的悲剧对比中获得审美的教养。而《太平洋,大西洋》则是以一种“雅文学”的格调,像一首抒情诗那样诉说一个凄美动人的友谊故事,其技术层面音乐化的处理,恰恰又与审美内容上的表达高度契合,所以,我以为这是作家谱写出的一曲穿越时空、回响于历史和现实之间、并具有“复调”意味的“悲怆交响曲”。

难怪巴赫金一直强调“复调小说”的意义,并作为音乐技术的方法运用到作品叙事当中来,以增强小说的艺术感染力——“由两段或两段以上的同时进行、相关但又有区别的声部所组成,这些声部各自独立,但又和谐地统一为一个整体,彼此形成和声关系,以对位法为主要创作技法。”毫无疑问,《太平洋,大西洋》就是在这样的“复调”语境中诞生的一部关于音乐故事的音乐化小说。显然,黄蓓佳是意识到了这种艺术效果会给作品的叙事带来冲击力的:“这一场盲目、纠结、充满悬念、带着强烈使命感、以喜剧开场以悲剧结束的漫长寻觅,勾连了两个大洋之间的时间和空间,以复调的形式,在温暖泛黄的过往岁月和生动活泼的当代生活中穿梭往返,昨天和今天,历史和现在,太平洋和大西洋,从前的讲述和正在发生的寻找……我选择了这样一种时空交错的方式,把一段难忘的历史呈现给当代读者。”(《太平洋,大西洋》访谈)

作为“悲怆交响曲”的旋律,它既包含了贝多芬的《英雄》《命运》和《田园》的内涵,同时也具有柴可夫斯基《悲怆交响曲》,尤其是《第六交响曲》“经典的忧伤”和“灵魂的震颤”的艺术效果,那是对人类友情的最高礼赞。

《太平洋,大西洋》的“复调”对位法倘若从最简单的小说叙事方法来阐释的话,那么中国式小说“话分两头”或“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的“双线叙事”似乎也是,但“复调小说”的叙事却并非那样简单,要像巴赫金所阐释的那样形成一个没有指挥的多声部艺术效果不仅仅是形式上的对位,更重要的是在内容上的高度默契。显然,《太平洋,大西洋》的“复调”对位起码存在于这样几个逻辑叙事环节之中。

首先,我们看到的是现实与历史的对位。领悟到“猎人三人组”的当下故事的“快闪”叙事与“来自爱尔兰的邮件”的历史故事的舒缓的“慢板”叙事所构成的形式对位,其内容的对位就一目了然了。作品以荆棘鸟童声合唱团里“猎犬三人组”围绕着帮助身处异国他乡的老华侨寻找失散70多年的少年朋友“多来米”,而展开的当代中国儿童“快闪”的生活故事,虽然作者将故事的外壳抹上了一层悬疑侦探的色彩,其实却也是在展示当代少年儿童的友情内涵。与其对位的是由寻人而钩沉出来的70多年前的历史故事,这个故事的人物年龄和生活环境恰恰又是与合唱团里的少年儿童相吻合,于是,一场超越历史、超越空间的对位(也基本呈“对称”的结构)叙事构成了起码是两个声部的描写,直到两个声部合拢后所产生的“悲怆交响曲”的审美效果让人沉浸在“灵魂的震颤”中。倘若要问两个声部谁主谁辅(就像所谓“双线结构”一定要分出一个主线、一个辅线那样),我只能回答,谁主谁辅都在各人心中,是由不同的读者的审美取向做决定的,因为好的作品是开放性的。我本人则更喜爱1945至1948年间的那个泛黄了的历史长镜头童年叙事。

其次,平行交错的两种童年的对位、对称叙事描写,是“复调小说”在对应、对比中截取历史时段时,照应声调、旋律、节奏和色彩的机智处理,也许一般的作者和读者未必就能充分地体会到这样的结构方式所带来的艺术效果,但是黄蓓佳能够在主体意识中触摸到这样一个叙事结构的高度是难能可贵的:“打捞一段令人泪目的‘音乐神童’的成长片段。轻盈时尚的现代元素,勾连了沉重悲悯的历史遗案,这样的结构设计,是为了让今天的孩子们在阅读这个故事时,有更好的代入感,也有一段更宽敞的历史入口,方便他们走进去时感觉道路平坦,无阻无碍。”这种和声的艺术张力是远远大于“单调”小说叙事的,而它唤醒的却是和声效果背后巨大的人物性格历史悲剧的审美内涵,这就是作者突破自己藩篱的觉醒,因为她决心解除前一部《野蜂飞舞》形式束缚内容表达的桎梏,尽管《野蜂飞舞》已经好评如潮,作家还是要寻求创新。

无疑,小说的主角是音乐神童多来米,作者成功塑造了这个人物的典型性格。所谓的“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就是后天的环境对人物性格的塑造是大于先天存在着的人的自然性格,小说最动人心魄的人物亮相就是这个精灵似的儿童,一出场就裹挟着神秘色彩,那个食堂里难以捕捉的偷食老鼠原来是如此的诡谲:“一抬头,却见半空中有两颗夜明珠样的东西荧荧闪光,像一对猫眼睛,又像两粒磷火。”“小男孩十岁上下,矮小,瘦弱,巴掌小脸,细长的眼睛,左脸颊上一颗通红通红的痣,哆哆嗦嗦站在人面前,蓬头垢面,衣着单薄,面色惊恐,馒头屑还沾在嘴角上,任校长怎么和颜悦色地问他话,硬是不开口,仿佛小哑巴。”

在那个战乱频仍的时代里,他的原生家庭遭到了巨大的变故,他生活在那个已经不是自己家的家里,成为这个大宅院里熟悉的陌生“闯入者”,最终成为这个音乐学校里的“借读生”“旁听者”。他的特殊性格的形成多为那个时代的典型环境所造成——“多来米是这样一个人,他好像对身边的世界,对世界上所有的人和物,都是疏离的、隔绝的、遥远而置身其外的。”因为动荡的时代赋予他太多的苦难,让他把苦难置于身外,少年老成,这是一种境界,但发生在一个10岁的儿童身上却成为“这一个”典型性格了。

于是,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在《太平洋,大西洋》这部作品中,故事在哪里,典型人物性格就在哪里;泪点在哪里,主角就在哪里。

作为读者,我们都希望让故事和人物进入一个充满着“大团圆”的喜剧通道,阅读期待在召唤着作者,但是这次黄蓓佳下手忒狠,让小说进入了一个双重悲剧的和声效果语境中,忍泪完成了“复调小说”两个声部最后“悲怆交响曲”的绝响。在小说叙事合拢的结尾处甩给了我们一曲无尽的挽歌:“这个结尾我犹豫了很久,我也想写得光亮一点轻松一点,来一个翘上天的尾巴,这一点不难。可是多来米把我拽住了,他不让我这么干,我无法面对他的悲伤的眼睛。”

于是,我阅读时的7个泪点就落在了这首“悲怆交响曲”7个乐章旋律的高潮处。第一个泪点是疑似哑巴的多来米吐出的第一个字“哥”时,这个“义结金兰”的故事就决定了小说叙述者与多来米一生不了的兄弟情缘。第二个泪点是多来米抱着那个修理好的废旧小号睡觉,直到吉姆先生听到第一个音符时就睁大了眼睛,“他大概完全没有想到这样一把残缺不全、拼凑而成的玩具般的乐器,居然也能被这个孩子吹出旋律,而且口型、指法、运气方式还八九不离十。”音乐让多来米的人格升华了。第三个泪点是多来米把自家荷花缸下面隐藏的一罐银洋挖出来支持学校办学,以报答校长用自己的钱给他买一把小号的情谊,唤醒的是人物灵魂深处的真善美。第四个泪点是多来米拒绝与当了高官的父亲离开音乐学校,当他冰冷的躯体又悄悄地重新钻进兄弟温热的被窝里时,友情超越亲情的举止谁能不潸然泪下呢。第五个泪点是全校师生到南京向腐败的政府讨要教育经费时,在金大礼堂用那个旧时代的“快闪”形式演出的一场最后谢幕式的交响乐节目。第六个泪点是岑校长和“我父亲”在“太平轮”沉没时,把生的希望留给了下一代,让人耳边响起的是《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曲《我心永恒》的旋律。最后一个泪点就是作者给我们奏响的这首“悲怆交响曲”的最强音——历经千辛万苦寻找到的多来米已然是一个与这个世界没有一丝情感联系的“老年痴呆症”患者,而“猎犬三人组”苦苦等来的却是来自爱尔兰老华侨的绝笔信。

感谢作者给了我们一个值得深思的结尾,犹如荆棘鸟那样:“它一生只唱一次歌,从离巢开始,便执著不停地寻找荆棘树,一旦如愿以偿,就把自己娇小的身体扎进最长、最尖的那根荆棘刺上,流着血泪放声歌唱。一曲终了,荆棘鸟气竭命殒,以身殉歌,用悲壮塑造了最美丽的永恒。”我们歌唱悲怆,因为它是永恒的人生旋律。

关于小说的浪漫叙事元素。我欣赏的是小说中不断插入的风景画所构成的那个“田园交响诗”一般的乐章,这恰恰就是衬托贝多芬“悲怆交响曲”“英雄”和“命运”的“田园”,如果没有这一乐章的旋律的介入,整个小说的画面感就会像缺少起伏回环节奏感的交响诗篇那样缺少张力,即便一直处于亢奋激越的旋律中,它也不能在更高层面抒写出它应有的美感来。这些童年生活的记忆构成的是充满着童趣的田园交响诗,尤其是在第九章中那些如歌如诗般的风景画将实景描写与叙述者想象中虚构的风景画融合在一起,浪漫童趣的田园乐章为最终的“悲怆交响曲”做出了反衬的烘托。

另外,传奇色彩是浪漫主义小说不可或缺的元素,除了悬疑侦探的叙事元素外,作品对山匪、湖匪的人物描写也是十分精到的,寥寥数笔就把土匪的行状勾勒得淋漓尽致,且是读者始终不能解开的故事扣子,作者故意留下一个令人思考的闲笔,细想起来,那个瘦毛驴换大骡子的土匪留下的一笔巨财的来源自可不必交代,而去脉却没有了下文,土匪没有回头索款的原因何在,成人也未必能够解惑,明白的读者只能会心一笑了。

一部好小说的阅读群体是超越年龄与国别的,《太平洋,大西洋》就是这样的好小说,当我们这些垂垂老者在即将走向人生终点时,我们能够在这部优秀的作品中看到我们童年的面影,能够从故事叙述的缝隙中看到历史的陈迹旧貌,能够从充满童趣的风景画中窥见往日的风采,能够闻到田园诗里的花香气息,能够聆听到潺潺流水流淌着的天籁之音和激越高亢的人生悲歌,这一切都是一种回忆阅读的愉悦享受,我们沉浸在历史回旋的旋律之中。而如今生活在如花似锦年代里的儿童,他们可以在两种童年生活的对比中寻找到自己的生活位置,在历史的夹缝中,珍惜每一天得之不易的生活,我们不能强求今天的孩子也去过那种苦难的生活,但是我们要让他们知道他们的先辈曾经的苦难,唯有如此,生活才会在历史中升华,才不至于滑向无边的黑暗。

只有当“悲怆交响曲”响起来的时候,我们的童年才是完整的。

2021-04-23 □丁 帆 黄蓓佳《太平洋,大西洋》: 1 1 文艺报 content59535.html 1 谱写友情的复调悲怆交响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