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凤凰书评

用母语照亮异域

□严蓓雯

身为译者,最大的噩梦就是被公开“吊打”了。每次看到“被翻译毁掉的×××”之类的标题,总是胆战心惊,生怕看到自己的名字,虽然对自己的译力、译功也有一定自信,但总如丧家之犬,就算没提到,也不免“兔死狐悲”。

初做翻译时,很关心读者的评价,曾为读者留言“一看就没用心翻”伤心了很久,暗暗腹诽:你说我译得不好,或哪里有问题,我都可以接受,说我没用心,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没用心?

那么多年过去了,虽然始终在翻译的道路上磕磕碰碰,披荆斩棘,但我渐渐地想通了:

首先,我怀抱的“认真用心”,在逻辑上并不是译文必然优秀的保证。其次,我的“逐字逐句”,或许正是译文有时不够流畅,无法让读者第一时间接受的原因。语言上的逐字逐句失去了文字的灵动,认真用心又不免完全受制于原文,这两点都与目标读者产生了隔阂。最后,所有的认真用心,所有的逐字逐句,都应该服务于一个目的:用我们母语的光照亮异域。

无论从事何种职业,或做什么事情,认真用心都是基本的态度,这点我想是共识。但这种“正确”的态度背后,或许勾连着译者有时并不自知的错误牵绊。翻译虽然有原作作为基础,但也是一种创造性工作,它不是把国外的螺丝一一换成国内的螺丝,只需认真用心就能百分百毫无差讹地完成。过于认真用心,也许就跳不出原作的掣肘,因为认真的另一语境便是呆板。另外,有时对原作的敬仰爱慕,亦步亦趋,也会成为一种反作用力,削减了译者运用母语的创造性。我们常爱说“贴近原文”,就是将原文当作了神一般的存在,不可撼动;翻译当然不是要去撼动或改变原作,但战战兢兢的“贴近”心态,很难喷薄出完美的译文,而认真用心,某种意义上会强化这种战战兢兢的心态,让译者束手束脚,这恐怕便是十分的心却只结了五分的果的原因所在。

心态上的“认真用心”,一定会造成翻译实践的“逐字逐句”。如果说逐字逐句表明没有漏译,没有译者的强行增添或删减,那逐字逐句的确是翻译的基本要求。但是,两种或多种语言之间的转换,虽然可以逐字逐句,但可惜啊,绝没有一一对应的美事。做过翻译的人都知道,有时候翻译的卡壳,不是不理解原文,而是不知道该如何用母语将原文准确表达出来,“一意不多,一意不少”。太多文章探讨过“翻译中失落的东西”,可我们还是执著于“逐字逐句”这种方式或理念。仅就英语著作的学术翻译而言,不灵活改变词性和结构,单纯逐字逐句变换成中文,就会出现“(它们)微缩了殖民地复杂的政治冲突与治理情境”或“(它们)准确双关了殖民地和基督教文明”这样的语句。这些表达,细想能明白意思,乍看却十分别扭,就仿佛理解的道路还剩一半扔给了读者。个人认为,在学术翻译乃至一般文章的翻译中,除非是已经约定俗成且已使用十分普遍的西化表达方式,否则不宜出现。

更成问题的是,这样的表述,渐渐从译文侵蚀了我们的中文。当然,语言永远是在流变当中,也一直在接受异质的元素,它们也的确能丰富我们的母语,但个人认为,表达的宗旨应该还是流畅可读。这反过来又提示我们另一个问题:按原文翻译时,中文的主动性在哪里?有人认为,完全按照中文习惯表达,有时会失落原文的意涵。比如 “他被人指出了问题”和“有人指出了他的问题”,虽然似乎后者更通顺,但其实两种译文意义有着微妙的不同。英语爱用被动句,“他被人指出了问题”强调的是“他”这个主语,“有人指出了他的问题”,他就成为了宾语,前句对“他”的强调,后句落在了“指出问题”上。但中文表达被动句,又一定要用“被”吗?“被情所困”,也可以是“为情所困”。进入现代白话文以后,伴随着古文的式微,中文自身的丰富性渐渐消失在历史的潮流中,并没有得到充分的挖掘。我常常自以为自己的文字还算漂亮,不做翻译时,写作也是白描利落、意境悠远,为何翻译的时候无法将这种优势展现出来呢?这很可能便源于我“逐字逐句”翻译的执念,另一方面则是对自己母语的多样表达感到陌生和淡漠了,无法在语言转换时第一时间调用。

在中文世界,译文说到底是中文,是我们的母语,我们是凭借着这一母语,接受来自异域的信息。国外那么多优秀作品被引介过来,是在中文世界被阅读、被消化,落地生根。无论翻译的“异化”“归化”之争多么激烈,最终读者读到的,应该是优美通畅的表达。保持原作的“异域感”,与中文的流畅和创新表达并不矛盾,是在对自己母语的不断摸索中,我们发现中文还有许多潜藏的魅力,也可以有更多的创新空间,而这一切,并不需要以牺牲流畅为代价。

每一个译者,都负有为母语增色(或至少不折损)的责任。译文一旦落实到字面,落实到流通出版印刷领域,白纸黑字,就不应该让我们的母语佶屈聱牙,支离破碎。除非极其深奥难懂的学术著作,其他文艺作品不该最后是因为中文的不堪卒读而把读者阻挡在外。这反过来也对出版业提出了一个要求。现在留给翻译的时间太短了。当然译者中不乏天赋异禀之人,他们的双语、多语能力极其出色,语言的转换悠游有余,无需多思便总能捕捉到最恰切的译文,但大部分译者都是像工匠一样,一遍遍花大量时间打磨着笔下的文字。而且译稿是需要放在抽屉里三五个月,然后像一个陌生人般重新再去阅读,才有可能旧貌换新颜。我常常看到自己以前的译文会羞愧汗颜,换作今天,一定会有更好的译法,但当时,如此准确或自如的中文硬是没有进入我脑海,这是时间的魔法。另一方面,常常有人夸赞有些影视字幕翻译得特别好,特别妙,有时还有背景啊梗啊什么的解释,于是,不少人认为翻译完美是译者应尽的本分。但是,小说翻译,还有学术翻译,和纯粹对话外加画面能辅助解释的影视翻译真的很不一样,要难得多。文学翻译要把握原作的整体基调,再用中文长篇反刍出来,不是一朝一夕灵光一闪就能完成的事情。有些文学翻译会有语气断裂、语感参差的现象,一方面可能是原文本身存在难度,另一方面就是因为翻译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一气呵成,难免会“断气”。这同样需要时间,让事后的打磨包括编辑的润色能一定程度上捋出译本的顺滑。

无论如何,翻译最后是和文字打交道,所有思想的美,艺术的美,最后要通过语言表达出来。优秀的翻译让我们在阅读来自异域的作品时,不仅能感受到“我们之外”的美,也能感受到“我们之内”的美。愿母语照亮异域,与所有热爱且有志于翻译的人共勉。

2021-04-23 □严蓓雯 1 1 文艺报 content59547.html 1 用母语照亮异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