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子真的《红楼造梦局》以一种创新的面目在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和知识出版社出版。深大老校长章必功在几年前为此书所作序《碧玉年华论红楼》中赞曰:
时下高中,高考逼人,贾政说:“什么《诗经》,古文,一概不用虚应故事,只是先把《四书》一气讲明背熟,是最要紧的。”子真不然,功课外,虚应故事,钟情红楼,快意成书。
章必功主攻先秦文学,却也以钻研《红楼梦》为乐事,早年出版《红楼讲稿》一书便是他乐此不疲的一枚果实。他的感发乃由高中生正是晨昏不辨、全力应试的阶段,哪里能于寸阴必争之中,抽出大段时光来读红楼并写出十几万字的心得,且这“造梦局”又写得如此青春、时尚,也不乏忧伤、感喟。读来酣畅淋漓,屡有会心。
大凡一部好的评述作品,无非从文字语言、思想意境入手,抽茧剥丝,徐徐展列,所谓人物、故事和细节,咂之有味;义理、旨趣和精妙,剔掘豁然。
一者,作者的语言伶俐俏皮。子真出生于2001年,一个典型的“00后”,展卷阐发卷帙百余万言的一部大书,其难可知。《红楼梦》成书两三百年来,其研究著作堪称汗牛充栋,较之一茬又一茬、有名有姓的红学大家巨擘,要想以新著名世,且想在电子化阅读日逼侵袭传统阅读的时代,夺睛同龄人,语言的轻快、活泼、诙谐便应是首位的标配。称作者在这方面领异标新,并未过分。如作者在注意到贾府里一个并不十分抢眼的丫头司棋时说:“她与表弟潘又安青梅竹马,感情深厚。爱本无错,只可惜爱错了时间、地点。大观园明文规定:不得夹带私物、不得私相授受、严打办公室恋情!倒霉的是,他们在大观园私会时被鸳鸯撞见,又被自家姥姥带领的大观园稽查队抓个现行,最后只好收拾东西,回家种地。”
一个“严打办公室恋情”,一个“大观园稽查队”,隔开遥远的时空,当下的无论白领蓝领,读之难免忍俊不禁。将贾府比之众皆敛声的办公室,大观园比作熙熙攘攘的园子,配之以严打高悬,稽查伺候,则美丽的恋情何错何辜?何处藏身?难不成我们当下的某种写字楼“私相授受”,仍得寄身黑夜,裹足踟蹰,以两三百年前司棋与潘又安的结局为训?!
作者聚焦贾政与宝玉父子的关系时,对贾政这个“严父”“忠臣”“孝子”冠冕于颈项的大老爷们儿也是颇多感发。受封建礼教束缚,贾政在家庭及子女的关系处理上相当失败。对儿子宝玉,他倾注了很多心血。“但很可惜,两人总不在一个频道上”。这种“代沟”冲突在那个蒙昧未开的时代肯定不是普遍现象,这才卓显宝玉这种“非主流”的可贵。反向思维和跨代理解,也是一把深刻阐发古典名著的钥匙,不可或缺。
二者,作者的见识明快深沉。见识通常是建立在广博的阅历基础之上的,这才有各种年龄读红楼,着力及生发不在一个面上的说辞。所谓少年读其恋情,中年读其世相,老年读其思想。古人称女子十六七岁为碧玉年华,作者在撰写“造梦局”之时,恰值此龄,是一个可以领略宝黛之恋的年华,却兼收了世相呈现之详实,思想发掘之老到,不能不说与作者年龄似乎不相匹配的深沉见识有关。
作者注意到晴雯是十二钗又副册之首,当仁不让地排在袭人之前,同时还是宝玉贴身丫鬟中最得宠的一位。“为什么?因为她随主人——非主流”。这是一语破的,把握了人物命运的津要。宝玉身边的侍者,要么与乃父一个腔调,推他往“仕途经济”一条道上走,像煞当下众多害怕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的家长,择校、培优,疲于奔命地出现在各种补习班和培训场,还有的就是像晴雯这样,默认叛逆的“冥顽不灵”的主人之选择,这样的丫鬟很少,更多的则是没有个性,但图安稳与温饱之辈。晴雯是黛玉的影子或曰“替身演员”,得到与黛玉声息相通的宝玉喜爱,便不奇怪。
可是这样的人不会没有个性,乃至有时头角峥嵘,光可鉴人。“她牙尖嘴利、说话刻薄、从不饶人,甚至从不担心这个月拿不到工资,想怨怼宝玉就怨怼宝玉,一点没把这个BOSS放在眼里。对这样的人我们是从来讨厌不起来的,她心直口快,精神上充满了自由与自信,这也是她能够吸引宝玉的重要原因,所谓志趣相投。最经典的当属她撕扇子、补雀裘两个片段,充分体现了她的率性活泼,她的善良能干。”
我很欣赏评论家刘再复,他对贾宝玉的评价很高。刘再复在《我的六经》中说,“《红楼梦》中也有一个基督,只是尚未成道。这个准基督就是贾宝玉。他爱一切人、宽恕一切人。他疏远一些人只是出自本能,而非仇恨。”这个爱一切人、宽恕一切人的宝玉,对与之同声相应的人,且无论是什么出身,来自何种阶层,自然会更加喜爱,即便晴雯这样牙尖嘴利、说话刻薄、从不饶人的丫鬟,这就加持了宝玉高昂的人格价值。古往今来,伟岸的人格绝不在于睥睨四野,更在于泽被八荒。只喜欢奴才的人不可能是一个大写的人;换言之,只喜欢奴才的人,自己也是奴才——权力的奴才,欲望的奴才,金钱的奴才。
三者,作者的辨析入情入理。一部优秀的书评,语言是其面容,见识是其骨骼,辨析是其肌肉。肌肉饱满而停匀,才坐得正,站得直,挺得住。
作者在辨析宝玉听闻秦可卿之死,但觉突然,《红楼梦》中写到“只觉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觉哇的一声,直喷出一口血来”。作者扭住一个动词“喷”,此惊扰未免太大,动作未免生猛了一些。吐血也就算了,用的还是“喷”这个高难度动作,至于吗?脂批里是这样评点的:“宝玉早已看定可继家务事者可卿也,今闻死了,大失所望。急火攻心,焉得不有此血?为玉一叹!”作者不大同意此说,认为“吐血是因为心疼,但不是惋惜”。作者辨析,宝玉当年还是一个小屁孩,与可卿的弟弟秦钟同年。宝玉梦中突闻此噩,惜爱是有的,但绝非爱情之爱。更本源的来自他对众女子的关注与喜爱,这种情感是一以贯之的,平等无甚差别的。事发突然,毫无防备,悲痛难当,遂有一喷。这样的缕析,既凸显了作者的观点,更贴近了宝玉的心思。
作者在辨析刘姥姥这个喜剧人物时,称赞刘姥姥为“喜剧之王”,承包了《红楼梦》中大部分的金句子。她的所谓金句子,与其乡野村妇的身份倒也妥帖。
刘姥姥吃了贾府里的茄子之后,居然不信那是茄子。但听了凤姐一一道来此种茄子的制法,鸡汤煨,香油收,糟油拌……工序虽烦,不敢减人工,给出十分中肯的评论:“倒得十来只鸡来配它,怪道这个味儿。”这句话,有惊诧,亦有感叹,何其符合刘姥姥的出身啊!农村人,一日三餐不继,哪里见识过用鸡肉等等来伺候茄子的。作者分析:“其实,刘姥姥的存在本身就是个最大的笑点,蠢萌在哪?反差萌?大观园是雅致的象征,诗意的存在……忽然闯进来一个乡巴佬,未免有些煞风景。可恰恰是在这样的突兀、这样雅与俗的碰撞中,产生了强烈的反差萌。”一语“反差萌”总揽全收,道尽了刘姥姥出现的喜剧效果及价值。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红楼研究,后继有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