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周的长篇小说《白禾》在原创儿童文学版图上,是一部堪称独特的作品。他用目光凝视盲童和盲人这一特殊群体,活灵活现地塑造了白禾、童瞎子、吴爹爹、余亮等性格各异的盲人形象。不得不说,这是一个极具难度和挑战性的写作尝试,没有十足的勇气和把握,很难完成。青年作家郝周用扎实的细节、缜密的笔致、纯熟的手法,交给读者一份让人满意的答案。
作者模糊了故事发生的时空背景,但我们不难发现,这是一个发生在过去年月的故事。因为生病,幼年的白禾吃了乡村郎中开的药,生了眼疾,经过各种偏方的治疗,白禾的眼睛终于彻底看不到了,成了一个“瞎子”。失去视觉后,幼年的白禾用自己的方式一点点“探索”这个未知而陌生的世界:太阳就像汤圆一样圆圆的,月亮就像粘在碗上的豆粑弯弯的,树的绿色就是平时吃的菜叶的颜色,影子就是太阳照不到的地方……郝周在写作这些内容时,极力调动眼睛以外的感官,大量书写听觉、触觉、嗅觉的体验,用诗意、清澈、具像化的语言把盲童对外界的感知描写得淋漓尽致,细腻感人,而这些恰恰又是非常儿童化的表达。郝周打通了儿童文学的写作题材和写作方法之间的任督二脉,让二者实现了一种巧妙圆融的契合。
在书写盲人群体前,郝周做了大量细致的采风工作,采访了十几位盲人,仔细观察他们在生活中的各种细节,所以他笔下的盲人形象真实感人,毫不虚浮。比如白禾在一处杂树林里丢了家里的钥匙,不得不一点点在地上寻摸。他“跪在地上,一只手撑着地,另一只手在地上摸索着,就像一个排雷工兵在雷区排雷一样”。而到了一座石桥时,白禾不知道桥在哪儿,路在哪儿,“只好蹲下身来,身体贴着桥面,两只手撑着往前挪一下,身子也跟着往前挪一下,远望去就像是一只笨拙的四脚爬虫一样”。自尊的盲人跟别人同桌吃饭时,为了避免碰到别人的筷子,只吃自己碗里的饭菜;因为看不见,盲人最常用的一个动作是“摸”和用棍子“点”……恐怕只有对盲人这一群体非常了解以后,才能写出这些微小又厚重的细节。
白禾成了“瞎子”后,寸步难行,外面的世界对他来说无比遥远。他没有办法像其他小伙伴一样去野外疯玩,去学校读书,去各种各样有趣的地方。他渴望去远方,渴望变成一只可以振翅飞翔的鸟。但他面临的现实是那么残酷和冰冷,妈妈和弟弟妹妹嫌弃他是家里的累赘,小伙伴们欺负和捉弄他,只有父亲和草叶对他好。为了不让别人看不起,白禾拜师学艺,开始学唱小调,聪明机敏的他很快学成,跟着师傅四处卖唱,靠着手里的一根棍子,走遍了十里八乡的村庄,并且还要跟着师傅继续走下去……在小说中,不断提到的“路”和“飞翔的鸟”无疑具有极强的象征意义,象征着白禾对光明和自由的向往,与他为了摆脱现实困境付出的各种努力相呼应,又暗含着白禾身上“路漫漫其修远,吾将上下而求索”的不放弃的精神。
最初,白禾脚下迈出的每一步,都需要别人牵着,先是父亲、弟弟妹妹,后来又是草叶和小伙伴们。白禾跟在他们身后,变成他们的“影子”。而后来,白禾可以靠着手中的棍子走很远的路,甚至一个人步行4个小时,到了山脚下草叶的新家。眼睛看不见,他就靠听,靠摸,靠琢磨,硬生生找到了“窍门”,也硬生生给自己找到了一条“路”。而当心高气傲的师兄余亮因为治眼失败,万念俱灰,张开双臂,像一只鸟儿一样从高高的长江大桥上纵身跃下时,这个悲剧性的故事与白禾的故事互成镜像,一体两面,让全书的主旨实现升华:每个人都渴望变成一只自由飞翔的鸟,但脚下的路,要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出来,没有捷径,没有轻省,没有“窍门”。
既然聚焦了盲人这一特殊的残障群体,郝周似乎根本不想写一个“讨喜”的故事,相反,他下笔时有着近乎决绝的残酷和无情,用毫不矫饰的白描语言冷静而清醒地书写。他写小主人公白禾的单纯、善良、坚强,也毫不避讳他身上的执拗、阴鸷和“拧巴”。当爹死于修水库的一次事故后,被沉重的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妈妈一度把白禾扔到福利院。白禾深深地记恨妈妈,也记恨最好的朋友草叶的爸爸——因为是他给妈妈出了这个主意,而且爹是跟他换工后出的事。白禾没有意识到,他的愤怒和冰冷极大地伤害了妈妈,伤害了草叶的爸爸,也伤害了草叶,但伤害最大的其实是他自己。他把自己困在一团黑暗中无法动弹,就像小时候放牛时被牛绳乱糟糟地缠住一样。最终,白禾从老盲人吴爹爹身上学到了宽容,也让自己体会到另一种强大和释然的力量。
至此,作品从盲童白禾的个人成长史进入到对生命状态和人生意义的思索,关于“眼明”和“心明”的探讨更是让读者振聋发聩。盲人虽然看不见,但他们心存善良,不走歪路,反倒将万事万物“看”得更清晰,就不能说他们没有在这大千世界中走一遭。他们曾经生活的花花世界,终将留下他们曾经来过的痕迹。
除了爹和草叶,形形色色的盲人都给白禾带来了光。宽容通达的吴爹爹、聪慧睿智的师傅、热情干练的师娘、志向远大的师兄,还有或粗犷,或安静,或热闹,或幽默的性格各异的瞎子艺人。他们就像一尊尊黑色的雕像,塑造着白禾生命的线条。有了这些光,前方的路不再是幼年时爹为了让白禾认路,在门外第八棵泡桐树上刻的滑溜溜的圆圈,也不是白禾累了,爹背着他走路时那宽厚的肩头;而是掉在地上的瓜果再也不能长到藤上的超脱,是“过了枫树沟,咱们还得往前走”的无畏。白禾长大了,他不再是跟在爹身后的、被阳光照不到的“影子”,而成了他自己。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来寻找光明。”要朝前走,不住地朝前走。白禾听着从黑暗中传来的温柔而有力的声音,寻找心中的那一抹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