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文城》,我最初的感受是愉悦的,随后读到不少关于这部小说的评论文章,也并没有打消这种愉悦,或是觉得这是一部写得很糟糕的作品。面对这样一种状况,面对巨大的分歧,我一再感叹,阅读在很大程度上,是很私人化的事情。不是说无法对作品做理性判断,而是在理性判断的背后,或许也总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因素。我以下的感受,或许就夹杂着理性和情感。
我觉得《文城》称得上是余华的集大成之作。在这部长篇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余华在不同时期的叙事风格。《现实一种》《河边的错误》等早期作品的血腥和暴力,在《文城》中军阀混战、土匪横行的场景里得到再现;《许三观卖血记》《活着》等作品中的幽默和温情,则成为《文城》全书的基调,甚至这种幽默和温情在《文城》里有了更扎实的基础。《兄弟》《第七天》中的荒诞笔法,在《文城》中同样有其踪迹。比如乡绅顾益民的儿子,被称为“混世小魔王”“嘴上无毛的小浑蛋”的顾同年,时常在夜色降临后撑着竹竿跳过小河,去戏院看戏,去妓院找小姐。他的种种荒唐事,不免让人想起《兄弟》中李光头的种种行径。是的,他们有着明显的家族相似的气质。余华不同时期的语言风格,在《文城》也有所体现。他的语言通常是朴素的,并无太多复杂的、生僻的字句。他的语言又通常是精确的,比如《活着》中的许多细节;是诗性的,比如《在细雨中呼喊》。虽然《文城》有些段落有不少冗词赘句,但是在总体上,还是保持了较高的水准,起码比《兄弟》和《第七天》要好得多。余华最有鲜明个人标记的“语法”或“文法”,无疑是对成语的大量运用和意义再造。成语的意义通常是固定的,甚至是僵死的,因此,在文学作品中多用成语是大忌。余华却能让成语活起来,化腐朽为神奇,甚至让这成为个人的一种风格。这一特殊的“文法”,在《文城》中有了更极致的表达。余华经常用看似笨拙的方式来思考,来言说,却能让人感受到一种灵气。我也看过一些借鉴或模仿余华的“文法”与口吻来写就的小说,通常除了让人感到笨拙,却没有灵气。这种写法是有难度的。
《文城》的另一冒险之处在于,小说不断地写到哭。形形色色的哭,成为小说人物情感的主要表现形式,也成为这部小说的核心情节。如果一个作家告诉我,他打算用这样一种方式来写一部小说,在没看到作品之前,我会建议他放弃这一写法。在读真正《文城》的时候,我觉得哭戏是多了些,却并没有觉得这种写法很不切实际,以至于令人厌烦。这种剑走偏锋的写法,偏之又偏的写法,对作家的笔力是一大考验。余华选择这样一种写法,走这样一种艺术的“窄门”,只能说是艺高人胆大。
《文城》弥合了余华在不同时期的风格裂痕,称得上是他的一部自我总结之书。这种风格再现与自我总结,并不意味着炒冷饭。仅就《文城》而言,它的文学性并不弱。从余华的创作整体来看,《文城》对余华不同时期的创作起了缝合与连接的作用。经由这部作品,我们会获得一些重新认识余华的路径,会发现他的写作竟然具有如此强的整体性,以至于他一生所写的好像就是一部书,而他的所有著作,都是这部书的某一章节。而我是在读了《文城》之后,对《兄弟》和《第七天》比之前更容易接受了一些,大概与此有关。以往关于余华小说创作分期的方式,也因着这部作品显得不那么有效了;或者说,分期不再有以往那么大的意义。从文学思潮和余华创作历程的角度看,它走的竟然是一条从现代主义折返浪漫主义的路。丁帆的《如诗如歌 如泣如诉的浪漫史诗——余华长篇小说〈文城〉读札》一文对此做了精彩的解读,富有洞见地阐发了重返浪漫主义的意义所在。在他看来,“四十多年来由于批判现实主义的回归,由于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的崛起,致使浪漫主义被束之高阁”,但是,浪漫主义元素的作用又是非常重要的,因为“缺少浪漫主义元素的文学艺术的文本是寡淡无趣的,是缺乏激情与生命力的象征。缘此,我们必须提倡浪漫主义叙事风格的作品进入文本的内部,使其鲜活起来,这才是一种具有开放性文本的呈现”。沿着这一角度,对于很多论者所指出的《文城》存在形象扁平、性格过于固定、社会景深偏浅等问题,也可以进一步思考,这到底是浪漫主义文学的特点,还是美学上的不足?抑或两者兼而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