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在想一个问题,唢呐的声音里,究竟蕴含着什么?
之所以对唢呐的声音感兴趣,是因为我一直觉得,这声音里似乎有一种不为人知的意味。在中国北方的乡村,唢呐很常见,民间不叫唢呐,叫“喇叭儿”。我当年在农村插队时就发现,这种所谓的“喇叭儿”很独特,说独特好像还不准确,是奇特。一般来说,无论中国传统的丝竹,还是西方的管弦乐器,就表现的情绪而言,都有属于它们自己的鲜明特征,在一首乐曲中充当的“角色”也很明确,比如筝或笛子,再比如阮或管子,西方的铜管乐器或小提琴大提琴乃至竖琴也如此,它们所表现的总体上都是朝着一个指向。
唯独唢呐,不是这么回事。
我插队时,附近的村里也有响器班儿。但那时的响器班儿都是业余的,没事的时候该种地种地,有事了才拿上乐器,凑在一块儿吹吹打打,而且大都是多重身份,哪村的谁家有事请去了,就是响器班儿;去公社参加文艺汇演,就是宣传队;赶上有大的庆祝活动要扭秧歌儿,跟在秧歌儿队的后头就是伴奏的吹鼓手。但那时我就发现,唢呐这种乐器很有意思,宜喜宜悲,好像红白喜事都少不了它。谁家娶媳妇,唢呐一吹,喜庆的气氛一下就挑起来,有时主家的酒饭好,吹唢呐的吃喝美了,一高兴还能玩出一串花儿来,模仿人的笑声简直惟妙惟肖。但如果谁家有丧事,出殡时把响器班儿请去,唢呐又能把曲子吹得呜呜咽咽,听上去如泣如诉,有时情绪起来了,吹得就如同女人号啕大哭。
所以,我这些年总在想,这种乐器真是太神奇了。用今天时髦的说法,如果别的乐器都是“本色表演”,那么唢呐就是“性格”,它应该是“性格表演”。
真正对唢呐有新的认识,或者说有新发现是在几年前。当时我去当年插队的地方挂职。我每天住在办公室,窗子正对着一个公园。在这公园的湖边,有一个小广场,每到晚上就会有很多人来跳秧歌儿舞。这种秧歌儿舞很像中国北方乡村的“花会”,每个人都把自己装扮成民间故事中的角色。这些伴奏的乐手有一种非常神奇的本事,在笙的配合下,能吹出一种独特的风格,说风格似乎还不完全,也包括韵味,而且是一种只属于他们自己的带着泥土气息的浓郁韵味。更有意思的是,这些乐手不论“俗”“雅”,都能把这些原本风格各异内容也完全不挨着的曲子衔接起来,注意,不是生拼硬接,而是按着旋律的曲调有机连在一起,自然而然,如同流行歌曲的“串烧”。这种被他们重新演绎之后的“串烧”曲子,再吹出来,就完全熔化成属于他们自己的韵味了。
我挂职这三年,每晚就是听着窗外的唢呐声过来的。一天,我突然意识到,这些乐手把这些曲子吹成这样,这件事应该没这么简单。从当年的响器班儿吹红白喜事,到今天,他们能把《梁祝》和《猪八戒拱地》放到一起“串烧”,而且还能烧出属于他们自己的独特味道,这也许恰恰说明一个问题,用唢呐吹出的曲子也是一种语言,而且是属于乡村的,且属于乡村的人们经过多年积淀,形成的一种独特的语言表达方式。我发现,这种语言也有属于它自己的修辞。
我插队的时候曾出过几期河工,但1976年秋天的那一期,应该是最苦的一次。当时刚刚发生唐山大地震,我插队的地方离震中只有几十公里,出于安全上的考虑,所有的河工就只能住在工地附近的“地窝子”里。每到晚上,旁边一个村庄的村边总有一个人在吹唢呐。唢呐的声音穿透力很强,而且能传出很远。这个人吹唢呐的水平显然不太高,但听得出来,声音里含着一种悲伤。后来听人说,这吹唢呐的是个哑巴,他喜欢村里的一个年轻寡妇,可又说不出来,这次地震,寡妇被砸死了,这以后,每到晚上,他就在村边吹唢呐。没有人知道他是跟谁学的,好像就这么无师自通地会了。问题是,他不光哑,也聋,可他却能把唢呐吹成调儿。我把这件事对这个朋友说了。但这朋友坚决不信。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又把这事对一个耳鼻喉科的医生说了。这医生听完想了一下,告诉我,这是完全有可能的,这个人虽然丧失了听力,但他吹唢呐时,唢呐的声音可以通过头骨的振动传递给大脑,也就是说,虽然没有经过耳膜振动,大脑却可以从另一个途径感知到这个声音。
我认为,无论这哑巴能否听到自己吹出的声音,这时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在吹,这时,这支唢呐也就成了他的嘴,他是在用这支唢呐说着自己想说的话,这就够了。而且,他当时肯定会想,他这样吹唢呐,那个死去的年轻寡妇能不能听到也已经无所谓,他只是想把自己想说的说出来。
这就要说到“腔调”了。我为自己小说寻找的“腔调”,一直是两个层面,一是外在的,一是内在的。其实要为小说真正寻找到一种“腔调”,并不是简单的事。它或许更像交响乐。交响乐与我们中国传统音乐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它不是单一旋律,而是一种“复调”结构,也就是说,它是以诸多的“腔调”形成的合声关系,再通过对位来实现。从这个意义上说,我想明白了唢呐的声音,也就在我的“复调”中又寻找到一个声部,而且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声部。
所以,“复调”是形式,也是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