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山凹》是一部切实写出时代感的长篇小说,内容涉及自1976年至2019年长达43年的中原乡村社会变迁,书写得大气磅礴又肌理清晰,这不仅由于作者李天岑本为成熟作家,也由于他是1949年生人,有过从普通农民到村、乡、县、市级工作的丰富经历,是改革开放时代的真正“过来人”,他所写的大都为他亲身见识,这一点上年轻作家无法相比。
我也是“过来人”,所以阅读《三山凹》时常会脱帽致敬,它不断唤起我久违而亲切的记忆。小说开头,柳大林结婚时,发小白娃代他骑车去接新娘,竟中途凭借自行车将新娘拐走,引起轩然大波。那年代,自行车是殷实家庭“三大件”之一,故此颇具诱惑力。以后农村搞活了,黄新月把房上的木梁抽下来,卖了200多块钱,花120块买了一辆半旧的飞鹰自行车,就能跟上白娃做小买卖了。再以后,白娃有了钱,把自行车换为摩托车,贩运起鸡子来效益大增。再以后,白娃开上了帕萨特、开上了宝马。细心的读者仅透过小说里车的变化,便能辨识时代的更迭。
又如, 三山凹原叫下河村,1958年“大跃进”时,全国鼓足干劲力争上游,村人强烈要求改村名,表示不愿当下游,才更为现名。此事在书中只是一笔带过,并不起眼,给人留下的印象却是深刻的。只有那个热火朝天的时代,才可能发生这样的场面,而写出这些,也只有老作家能够做到。我们读过不少书写时代演进的作品,它们基本都能够把握住历史的大进程,差别多在细部,成色相去甚远,反映出作者阅历的深浅。情节和细节在小说构造中来源不同,情节可以为想象的结果,细节则多数取自生活,且直接关系到作品的质感。李天岑耐心观察身边事物,细节的储备自然充实,为他厚积薄发于一部50万字长篇小说打下殷厚基础。《三山凹》中,带有特定历史印记的事件也是繁复的,如火烧花圈、高考搏击、政审风波、包产到户、长途贩卖、扫黄打黑、治理整顿、海外捐赠、打工进城、乡村开发、精准扶贫等,不下数十件,所有这些事件的集合都能够重新唤起中国乡镇半个多世纪的集体记忆,读来令人感喟不已。当下中国格外需要史诗性著作,李天岑通过这部长篇所展示的形象记忆无敌,也只有同样质量的形象记忆才能与之抗衡。某种意义上,作者无愧为时代忠实的梳理官。
《三山凹》以三个小人物书写大时代,正若《三家巷》通过三家人书写大革命时代,将人物推向前台,让时代退为背景,是睿智的小说写法,但在创作上,作者需要克服相当难度。柳大林、张宝山、白娃是三个亲密发小,后来发展道路不同。柳大林做到县长,可算出类拔萃,张宝山还是村支书,却安分守己,白娃抓住机遇,成为独立富足的商人,彼此差距越拉越大,交往场景有限,不似《三家巷》中三家人都住一个巷里。但作者把握稳健,他着重写三个朋友的交集,同时不断把视角拉开缩近,将村落与乡镇、县域、城市乃至经济特区的生活景象融为一体,立体凸现了社会历史的形态面貌。作为地方领导,柳大林不时介入对三山凹里事件的处理,也不时需要面对白娃在经商活动中挑起的事端,三个发小的故事便得到有趣的延续。重要的是,三位主人公演绎着三种不同的生活态度和价值观,柳大林的正直、张宝山的务实和白娃的投机形成鲜明对照,他们人生归宿不同,也很是发人深省。由此,《三山凹》又成为一部《醒世恒言》式的教喻之作。篇末,白娃获罪,出狱后终于过早离开喧嚣人世,此时柳大林对三人生平有过一番感叹,认为白娃这辈子贪财贪色贪酒,过得反而窝囊;自己也不算活得畅快,因为背上了仕途的包袱;唯有张宝山,虽一辈子当个老实农民,日子却过得滋润。人的一生,还是不图官不图财最好。这段话可算是醒世恒言中的一节,仔细想,深意在焉,属于过来人的口吐真言。至此,《三山凹》独特的故事结构,又使小说通过不同人物命运的对映展示出沉静的人生主题。
就人物刻画而言,全书中最惹眼的角色无疑为白娃,他父亲是生产队长,从小功课不好,可是做事少有顾忌,欲望膨胀,赶上改革开放后,跻身为最先富起来的一群人。他也可被称为时代的弄潮儿,只可惜看不清时代与人生,尤其看不清形势与风向,终为昙花一现。究其原委,还是与从小功课不好、疏于学习、缺乏眼光有关。眼光,在时代浪潮翻卷之下常为立身之本,作者通过白娃的塑造托寄了很多命运感悟。柳大林是书中当之无愧的“正面人物”,体现了作者尽力弘扬正能量的创作理念。柳大林从小功课好,为人正派,已预示出他专心走正途的人生取向。大学毕业后,他愿意回家乡工作,在各级岗位上兢兢业业,但并非只在意仕途前景。这表现在他敢于冒犯错误的风险为百姓作主,不避嫌疑。他曾咬牙将打井指标划给三山凹,导致被上级撤职;也曾批准白娃公开做废旧钢铁生意,遭到上级查处时不肯低头,认为买卖钢铁迟早也会有文件下达。这些行为,无疑影响到他的升迁,但他敢于坚持,体现了作者心目中的好干部形象。更值得称道的是,作者不愿把他写成高大全高歌猛进式的人物,赋予他难于掩饰的人情味,以及不期而遇的人生坎坷。白娃入狱后,他百结愁肠,佯做去监狱视察,向管理人员透露他和白娃的关系,换得狱方对白娃的善待。以后,柳大林自己也被查出患有癌症,使他与白娃同样遭遇到沉重打击。这些地方都写得非常出彩,使“正面人物”真正贴近了普通人的感情与生存状态,血肉丰满。小说是普通人读的,高明的作家才懂得如何取得普通读者的共鸣。
《三山凹》比之李天岑的《人精》《人道》《人伦》三部曲,又有显著的进步,也是令人惊讶的,说明他一直未曾停止过思考和探索。他仍然是一位富于潜力和值得期待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