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清是什么时候对甘南藏族题材起念的。一定是在不止一次的听说卓尼土司的传说之后,或者看了有关的一些作品,比如完玛央金的《1935年的粮食》之后。有一次看到民国时期的国文课本,说甘肃的版图是一只倒吊的金鱼,我赶紧在这只金鱼身上找卓尼——那个神秘的地方,在金鱼眼睛的部位。总之到了2014年,对河套题材有了疲惫感,对现代城市题材有了厌倦感,想把脑袋伸出来换一口新鲜的空气,因此那个秋天走进了姹紫嫣红的卓尼。
我对当时的卓尼县委宣传部部长王晓说,我想写一部以卓尼土司为原型的长篇小说。宣传部的干事后卓霞配合我走访卓尼土司衙门,之后又找到了卓尼土司的后人杨建雄,杨建雄又带着他的伙伴尕藏嘉措,我们揣着一腔子两肋巴的雄心壮志进入洮河两岸。
我们带着汉族人人情世故的方式,手里提着一点烟酒糖茶的礼物走进藏家,走进碉楼的“切木囊”或者夏窝子的搭板房,嘴里说着“乔德莫”(你好)。我像走亲戚似的东家进西家出,也许是我真诚的笑脸,也许是我不把自己当外人的肢体语言,我们很快融洽。我们用汉语交流,洮河两岸的藏族人汉化程度之高超出我的想象。他们说的洮州方言,又兼具卓尼的特色,尾音带着一声“咋”。曾经的土司衙门大总管的后代,钱粮官的孙子,土司太太的娘家侄孙,红教徒的阿古,一个世纪前的故事娓娓道来,我打破砂锅问到底,揪住每一件事情不放。我贪婪,我奢侈,像一只耗子钻进了一个糌粑口袋流连忘返。在大峪沟的贡布九老人的热炕上,我喝大茶,吃油股,记录他给我讲的故事。太阳西沉时,寒气逼人了,我靠着一摞棉被坐着。他躬下身子不住地填炕,烟从炕缝里钻出来,烟雾缭绕,呛得我大声咳嗽。他羞赧地搓着手笑着说:阿么做呢阿么做呢一挂子以前好着咋——他的意思是说,怎么办呢?怎么办呢?以前一直好着呢。
到了第二年,我几乎就是半个卓尼人了。我摸清了卓尼的地形地貌,风俗民情,听懂卓尼的大部分方言。可是我越来越发觉,卓尼不是我想象中的卓尼,卓尼土司也不是我想象中的卓尼土司。我推翻了过去关于卓尼形而上的腹稿,开始重新架构这一块地域这一段历史的经纬坐标。
历经5年的时间,学习了中国西北的近代史、甘肃近代史、甘肃藏族史,把甘南文史资料和卓尼县志翻了个底朝天,写了几万字的提纲笔记。真的是非常艰难啊,靠原型太近了,影响作品的宽度;离原型太远了会遭到质疑,卓尼土司毕竟在甘南是家喻户晓的人物。2015年的夏天,我写下标题《青稞青稞》。这个标题在我的心中已经盘桓了很久,第一眼在我的电脑上看到它,给我一个幻觉,仿佛我已经完成了这个作品。接着下面我写下“第1章”,才跌回了现实。赶紧挪开眼睛,喝了杯咖啡,压压惊,吃了点奶酪,算是充了一点电——万里长征要迈开第一步了,心中的惆怅无以复加,默默呼喊了一声“阿尼闹”(藏语,天哪)。此时我已经给自己层层加码,起初是写一个以卓尼土司为原型的长篇小说,后来变成了反映甘南藏族地区近代化过程的长篇小说。动笔之前我又决定用卓尼方言写作,这就表明文字的腔调和口音是藏族的,是卓尼的,尤其是人物对话时,每说一句话我都要张开卓尼人的嘴。
动笔的时候,我给扎西才让打了个电话,我说,你小说中那么多好听的藏族男人的名字,别都用完了,给我留一个啊!他说:喇嘛保!喇嘛保,多么漂亮的名字!菩萨女儿,多么漂亮的名字!我不断地给甘南的朋友们打电话,询问一些把握不准的风俗习惯,哪一句方言对应着哪几个汉字。几年的时间我不紧不慢,经常磨洋工,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我心中的那些人物跟我生活在一起,我有时跳进这个里,有时跳进那个里,仿佛我是他们的一缕灵魂,在他们的躯壳里出出进进。我听到他们吃糌粑啜沃奶(酸奶)咂吧着嘴,听到他们念嘛呢的声音像子夜的一场新雨。我经常听到喇嘛保扯着嗓子喊:想给我的嘎乌(银质护身符)找个伴儿啊,想给我的嘎乌找个伴儿啊——直到2019年秋天,兰州的雨水大,黄河水几乎要溢出河岸,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一个没有“金刚钻”的人完成了一件“瓷器活”。我不知道该把这件事情告诉谁,又喜悦又惆怅,就像卓尼人说的沃奶里调辣子不知是什么滋味。写的时候心里发愁,写完担心没写好心里也发愁。作为作者,我生性简单一览无余。作为作品,我希望它知微见著波澜壮阔。改了两遍之后交给了卓尼作家卓格次力和甘南作协主席扎西才让,请他们为作品中的民俗、宗教和方言把关。请著名评论家文史学家管卫中为历史背景把关。
那《青稞青稞》到底写了什么呢?
青藏高原的屋檐之下,迭山山脉南北两麓,洮河与白龙江之间,600平方公里的洮迭之地,是卓尼土司辖地。 在海棠叶地图上,如果甘肃是一只倒吊的金鱼,卓尼土司辖地就是一只金鱼的眼睛。
500年的卓尼土司家族,自明代永乐年被朝廷敕封,世世代代护国守土保民,恪尽职守。20世纪初,随着一个“加卡卜”(藏语,王朝,国家)的式微,第十九代土司南杰嘉波(土司)袭位。
民国以降,西北地区民族矛盾激烈,军阀混战,民不聊生。南杰嘉波试图在相对独立的“王国”里保境安民,让十二掌嘎(部落)四十八旗属民过上安稳的日子。
他铺路修桥,接纳周边的汉人,允许汉人拥有私田。汉人带来先进的生产力,改变藏人封闭落后的生产方式。削弱本土宗教势力,引导藏民轻宗教重现世。借助外国传教士的力量,建电站,修水利,引入气象、电话,引进先进的生产工具,促进本土的近代化进程。文明与落后碰撞,开化与保守冲突,外来汉人与当地土著彼此对立又相互融合。但是生活并没有因此而好起来。一拨一拨自称是“加卡卜”的人进入卓尼土司辖区,砍森林,抢洮砚,摊粮草,派民工,纳粮钱,收烟款——从驻甘总督、宗社党到西北国民军、国民党,青龙旗、五色旗、青天白日满地红,城头变幻大王旗。各路军阀刮地皮,兵似梳子梳,匪似篦子篦,“加卡卜”敲骨又吸髓。朝代更迭,各路军阀巧立名目罗雀掘鼠;山河变迁,部族之间明争暗斗嫌隙日渐。再加上恶劣的自然气候,雪灾、白雨、牛瘟、干旱、地震,无论卓尼土司如何殚精竭虑,碉楼里的人还是越来越穷,烟囱上的烟越来越细,土司王国摇摇欲坠。
1935年9月红军长征走出草地,进入卓尼土司领地。前面是天险腊子口后面是胡宗南的追兵,红军内部分裂,遭遇至暗时刻。卓尼土司一方面觉得“红汉人”与过去的进入者不同,他们与藏民为善,不掠夺,不扰民。另一方面怕进入者长期占据地方,影响土司政权。因此决定暗中为“红汉人”让路,开仓放粮。红军因此起死回生,穿过腊子口进入哈达铺,在一张旧报纸上发现了陕北根据地。一个小小土司的懵懂之举改变了中国的历史。
红军过后,卓尼土司官寨被国民党勾结内部势力,几乎灭门。卓尼土司到死也不知道,14年后,他救济了30万斤粮食的“红汉人”,成了他生前一直在寻找的救藏族人民于水火的真正的“加卡卜”。
2020年的秋天,我再一次去卓尼,我无数次提到的上卓梁迎面向我扑来。我像一个衣锦还乡的人,心里揣着一个卓尼。我站在洮河边,眉目清秀的洮河水,依然银子般泠泠地流淌。我什么都不做,就看来来往往的人和牛羊。
早晨的第一缕阳光照在南杰嘉波身上,一半是雪豹一半是青山。船城里有神灵飘走的时候,洮河水倒着流回去了,流向500年前的青藏高原。他的身边有急促的脚步声经过,有红色的旗帜猎猎作响。他永远不知道,那些过了腊子口的“红汉人”才是后来真正的“加卡卜”,才是他想要的“加卡卜”。他们绕过他的身体,绕过洮河,向着另一条河流走去——他的女人青冈穿着他生前的衣裳,有点大,身子在袍子里咣当着。青冈背着儿子旺秀,与他另外一个女人青稞面面相觑。她们彼此端详着,伸出手来抚摸对方,她们通过深爱南杰这个男人而深爱着对方。她们抱在了一起,她们从对方的身体上感受到那个男人的温情与力量。南杰嘉波爱过很多格桑梅朵,他爱着一个格桑梅朵。
四老爷晃着大脑袋,耳朵上的大耳环把腮帮子敲得瘀青。他磕着一嘴的牙齿像咀嚼着满嘴的银子。嘿,我最喜欢断官司,那些娃子们抱着我的腿叩过头之后,我的靴子里会装满银子!嘿!财富是神仙,财迷是魔鬼。这辈子啥都好,酒喝了不少,肉吃了不少,女人睡了不少,够了。就是做了个大头目,如果做个嘉波就更窝曳(舒服)了。嘎嘎嘎!
我站在洮河北岸,眼前的人行走在我的文字里。晚上我住在洮河边的一所房子里,河水从窗子里流进来。一座崭新的桥生长在夜色中,离我屡次提到的木耳桥一箭远的距离。我飘动着,沉浮着,仿佛一只船要驶进河里。我知道嘛呢旗在风中舞动呢,桑烟像一只白牦牛尾巴甩向天空。凌晨我扑向窗口向外看——鲜艳的“三格毛”卓尼女人在酥油般的晨光里鲜艳着,她们是菩萨女儿,梅朵、拉毛草,她们不知道她们在我眼里是举世无双的女人!
卓尼如一段履历,进入了我的生活。和朋友们每每聊起那个地方,那个地方的人,我眉飞色舞,滔滔不绝。于是,朋友说,这本书出来你要火了吧?哈哈,怎么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沉吟片刻,我说,不会!作品没有宏大场面,没有民族大义,也没有文学意义上的一些什么离奇手法。就是把我精心采撷的青稞麦子芝麻谷子烩在一个锅里——我急于表达的心情犹如炉膛里的火越烧越旺。这部小说会跟我过去的作品一样,自生自灭。朋友有点失望,说,那你傻不拉叽的做了个啥嘛?我不知道该说啥。
洮河发源于西倾山东麓李恰如草原,是黄河水系的重要支流。我的家乡河套平原的几字湾的河床上就流淌着洮河水。它们的一脉相承是我对这一片山河情感的庚续,是我生生世世以不同的形式在这条河里存在的状态,是我对这条河最后的执念。我相信,能把我漂过来的这条河流,一定能把我漂回去!
我用同一条河的情谊告诉卓尼的山河树木,金鱼的眼睛,凤毛菊,男人们,女人们,牛们,羊们,我用这种方式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