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郢社区村口有一座雕像,汉白玉底座上是一匹昂首飞奔的骏马,蔚蓝的天空下,似乎能听到马蹄声碎的嘶鸣和春天的风声。这是3月末的一个晴朗的早晨,雕像前一群人在拍照,我看到他们身后雕像底座上“马郢计划”四个字,很特别。
更特别的是,高高矗立路边的红色标牌上,“马郢社区”四个字下面,是一行“以梦为马,不负韶华”的标注。什么意思,怎么解释?
尤其“以梦为马”,典籍里和成语中查无可考,是个新造词,就像标牌后的这座村庄一样,无比陌生。
2014年冬天,一个叫钟宇的年轻人走进马郢,村里迎接他的是呼啸的西北风和枯黄的杨树叶漫天飞舞,村里机耕路被卷尽灰尘后,只剩下一派苍白,青壮年都进城打工了,村子空了,破败而荒凉的土墙瓦房,四处漏风的窗户,门洞里进出着饥饿的麻雀和老鼠,村子深处,偶尔有一两声狗叫,听起来惊心动魄。钟宇打电话召集村民开会,三三两两来了几个老人,他们神情僵硬地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这个年轻人,没说上几句就走了,他们知道了这个年轻人是新来的村扶贫书记,却不知道那一刻钟宇的心比屋外的天气更凉。
2020年春天我随单位来马郢植树,第一次见到了钟宇,剃个平头,脸色黝黑,皮鞋上沾满了灰尘,湮没在芸芸众生中,他就是一个普通的村民。当他用PPT给我们滔滔不绝地阐释了马郢计划后,我对钟宇的第一印象是:“这是个靠做梦活着的人!”
写《马郢计划》的张扬跟钟宇是好朋友,我跟记者出身的张扬聊马郢,我说马郢在农业气息之外,整个村庄弥漫着艺术想象力,张扬说:“钟宇本来就是一个文艺青年。”后来我真的在一个视频中看到钟宇跟村里的留守儿童一起站在长丰县城的舞台上共同朗诵诗歌,其中有一句是:“春天的第一次小雨/沙沙地落进了青青的树林”。
马郢是一个与马无关的地方。3000年前临近楚国都城寿州,得了个“郢”的美名,至于三国时曹操将这里作为马场,也只是口头传说,并无文字记载。马郢没有历史遗迹,没有文化传统,没有自然风光,没有工厂产业,只有一些老弱病残和留守儿童守候着贫瘠的土地上的水稻和小麦,还有一些杂草丛生的树林。在这个地方诞生的“马郢计划”,说到底就是一个“梦想计划”,是“想象”的产物,用他们自己通俗的表达,叫做“无中生有”。
最初的“马郢计划”是一个民间行为,不是村里的行政工作。灵感来自于村里留守儿童的一篇作文,作文中孩子最大的梦想是去合肥,看看大城市长什么样子。马郢离合肥只有30公里,城乡竟是相互隔绝,咫尺天涯,于是钟宇在网上开了一个公众号,名字就叫“马郢计划”,钟宇打算在网络招募支教志愿者,把城市孩子唱歌、绘画、舞蹈、外语之类的素质培训送到乡下来,所以2015年夏天,第一个实践“马郢计划”的志愿者,是从合肥赶来给村里留守儿童上课的老师。
乡下孩子,没见过城里蹦跳不止的霓虹灯,城里的孩子,也没见识过乡村稻田、池塘里的鸡鸭鱼虾。“马郢计划”就想象着在城市与乡村之间架起一座桥梁,将城市与乡村资源实现自由互换。这是发在“朋友圈”里的计划,不是出台的红头文件。有一个数据说,目前马郢计划志愿者已经有300多人,有教师、有干部、有农民、有工人、有大老板、有做小买卖的。前不久,看了一个视频,“马郢志愿者学院”成立了,县长都来了,还授了旗,可在2015年,志愿者在三间废弃的民房里传道受业解惑、喝茶聊天做梦,屋前有一棵浓荫覆盖了半个院子的香樟树,树下有一些石凳、石磨和几张旧桌椅,他们给这个地方起了一个很诗意的名字:“马郢小院”。
诗意的想象与诗性的创造,在这块沉寂了几千年的土地上开花结果了。孙小郢在一面普通农家院墙外刷上石灰水,书写着几个大大的艺术字体“马郢农耕体验基地”,艺体字边上有两匹彩绘的马注视着城里孩子走进基地去捞鱼钓虾栽秧摘瓜。田野农事体验叫“马郢汉耕农场”、种植花卉草地园艺的叫“情缘农场”,情缘农场不只是拍摄婚纱照,还承办鲜花草坪上的婚礼,农场里一座吊脚楼叫“时尚咖啡屋”,无比惊艳,坐在半空中喝着雀巢咖啡听着美国西部的爵士乐,脚底下是池塘水沟里的一片蛙声。三位合肥市退休的老姐妹来村里做志愿者,教村里的孩子唱黄梅戏,为解决吃饭问题,她们开了一个“戏雅苑面馆”,节假日游客可以先唱戏,后吃面。
无中生有,往往伴随着无奇不有,钟宇和他的朋友自己掏钱挖了一个荷花塘,为的是满足对乡村荷塘月色的想象,在一片树林里建的“马郢剧场”,其实就是搭了一个露天戏台,戏台座基青砖垒砌,台柱是涂了桐油的圆木,戏台顶部是茅草盖的顶棚,台柱两边有一副描了金粉的对联:“小马郢出将以梦为马,大田园入相不负韶华”。在这茅草搭顶、台柱穿风的剧场里,孟广禄、郭达等大腕们曾经粉墨登场,于是村里人就觉得树林里的戏台是长丰县最牛的舞台。村里每年在剧场举办“马郢春晚”,跟“央视春晚”不一样的是,“马郢春晚”从早上开始,上午戏曲演出,庐剧、黄梅戏、越剧、京剧,轮番亮相,演员大都来自合肥市、长丰县老年大学和民间剧团义演;下午各村组锣鼓队、舞龙、舞狮、花船队沿村路游行表演;天色将晚,“马郢春晚”才跟“央视春晚”对接,在剧场戏台上演出歌舞、曲艺、音乐等,剧场前空旷的场地上,二三十个红顶帐篷一早就搭好了,年货、土特产一应俱全,四乡八村的老百姓赶集似的都来了,一边看演出,一边卖年货。演出结束,鞭炮声铺天盖地响起来,新年的第一扇大门就打开了。
我之所以愿意又一次来马郢,完全是被马郢的艺术想象力所吸引。马郢像一部文学原创作品,将想象兑现成现实,将虚构变成事实,将梦幻打造成了实景。乡村留守儿童登上安徽大剧院舞台跳“四小天鹅”舞,乡村孩子们的画展最初挂在树林里的树上,为防下雨,画作用透明塑料布包上。在这个没有马的村子里,马郢村马场开张了,一个11岁的留守儿童陶顺义,喂完了自家鸡圈里的鸡,就穿着盛装到了马场练马术,一个北京来的专业教练说要带小陶到大城市训练,小陶给马喂的全是新鲜的草料,跟马像是默契的弟兄。
梦里的世界信马由缰无拘无束,一群年轻人想象的马郢计划中,城乡资源自由互换的最大的魅力,当是乡村实践全方位,农事体验全景式,暑期马郢“乡村成长营”火爆合肥微信群,城市的孩子在马郢住10天,参加完农活、农事实践,又钻进“知物柴烧”做手工陶艺,那些坛子罐子还有孩子们心目中的兔子、小鸡,拿捏成型,送到屋外的两座窑里烧制,一座电窑,一座柴烧的土窑。窑火在炉中昼夜燃烧,隔壁的“万松美院”里,手工靛蓝印染正忙碌不歇,一幅白布挑进半人高的瓦缸,天然提炼的靛蓝渗浆布幅,染缸改变了布的颜色,也拓宽了孩子们的眼界。这些景象如果出现在旅游景区和名胜地界很平常,但出现在这岗头水尾的贫瘠土地上,就像是刘姥姥走进大观园一样,好奇和震惊是同步出现的。
马郢社区“党群服务中心”和“游客服务中心”在同一座建筑里,那是村里最漂亮的建筑,也是最富想象力的建筑,不对称的大斜面坡顶,裸露的砖墙粗糙坚硬,室内全木质装饰却是精致细腻,江淮地域特色依旧,现代艺术造型毕现。走进里面的村史馆,饱经沧桑的农具家具、坛坛罐罐、蓑衣斗笠,全都聚齐了,恍惚中像是穿越到了从前。
钟宇是来马郢扶贫的,也是来马郢做梦的,这个2014年的省级贫困村,短短三四年,被扶成了“全国乡村旅游重点示范村”。20万人来过这里,估计比几千年来马郢的外乡人的总和还要多,这在其他地方也许不足为奇,但在马郢就像做了一场梦,当初许多人就是以“痴人说梦”的表情怀疑和推敲着“马郢计划”的。
人是要面对现实的,如果现实让你寸步难行,就得靠梦想来激励自己前行,“以梦为马”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把梦想作为自己奔腾向前的战马。这个许多人不太理解的新词,是距离马郢200公里外一个叫海子的诗人造出来的,他在诗中是这样写的: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最后我被黄昏的众神抬入不朽的太阳
……
这首诗我看过,钟宇肯定也看到过,但他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