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季的行李卷里打着白羊毛毡、薄土布被和几册书,数个收集信天游的小本。从定边出发,60里草原有一半是沿着明长城。定盐土道上偶有脚户轰着驴和脖上挂着叮咚作响的铜铃的骆驼,脚户们唱着:黄黄的地,/蓝蓝的天,/白盐出在定边县,/赶上毛驴(哎嗨哟)去拉盐。
13年后,他将这一路的印象写入了《杨高传》:下了沙海进草滩,/一片绿海望不到边。/草滩滩骆驼成对对,/对对骆驼对对船。
在盐池他任县政府的政务秘书,县长不在时代行县长的工作。除了经常下到村里,他还要组织发展生产,安排运粮,在区乡创办学校,处理民事诉讼……
县里给了他一间约五平方米的小屋。推开门,房的后山墙前是一盘土炕,临门有张伏案即咿呀作响的杨木桌。晚上他在青油灯下读书、整理民歌。小屋的墙上贴着他所录鲁迅的一段话:“生活太安逸了,工作就会被生活所累。”
在盐池,他认识了拦羊汉王有。王有生在盐池县城西南5公里的四墩子村。他15岁给雇主放羊,冬天没有棉袄,只穿一件糟烂的老羊皮。
王有虽认字不多,但他的记忆力很强,看戏听书很多段子一次就记住了。王有从小就喜欢皮影、秧歌、秦腔,哪个村开戏,不管多老远他都跑过去,在响吹细打中琢磨着那其中的唱段。戏散了高一脚底一脚摸回家已是后半夜,躺上个把钟头又爬起来去干活。王有自己能编快板,村里农民都知道,你给他说个事儿叫他编词儿,他低头想一会儿就有了。王有手巧,会做葫芦头二胡:把葫芦两头切了,大头那面蒙上羊羔皮;葫芦上打个圆眼儿,两胡把子从眼儿里穿过去。
1939年他婆姨病逝,又赶上那一年年成不好,王有带着十几岁的儿子给雇主放羊。“数九寒雪滩里站/身上没有好衣穿。”——他根据自己的经历写的《父子揽工》被当地百姓传唱。王有用“信天游”“打宁夏调”等旧曲填上自己的新词。在四墩子村的草坡上,王有拉着葫芦头二胡给李季唱民歌。李季从王有的民歌中受到了新的启发。
李季与王有感情深挚,1962年回三边时专程到盐池看望阔别十七载的老友。屋里很冷。午后,从窗子打进来的光照亮了王有黝黑的、布着网状皱纹的脸。王有穿着打了补丁的棉袄,带顶油腻腻的旧毡帽,胳膊肘支在粗糙的没漆过的柳木桌边。黑铁皮壶腾着热气,李季与王有用崩了瓷的搪瓷缸喝着热热的老砖茶。王有一根根吸着廉价的烟卷。忆往事言当下,俩人一直聊到掌灯。
虽然艰苦,但在三边待久了,李季已经习惯并亲近了黄沙窝山圪崂里的生活。起了大沙暴,他知道怎样通过看星看树看积雪看水流不迷失方向。秋天,他常沿海子拨开出穗的冰草、芦草,从水边小路进到两山之间的山墕,走到沟口,远观一个个馒头形的、四边陡顶上呈台状的山势,近瞧脚下金黄、苍黄、焦黄的草色。
青黛色的岗地、丘陵在晚霭中逶迤盘曲。浅灰色的羊卵卵草连成了片。抬眼望去,绳样的回村小路上只他一人。“东山上点灯西山上明,三十里平川瞭不见个人。”快5年了,他多少次在萦纡蜿蜒的乡道上独行。
山湾下大漫坡上荞麦的籽儿稠稠的。向晚的风轻拂着赤金色的麦穗儿,穿过坡岗下那一大片荞麦地,在回旋于耳的风声中,他似乎听到了麦粒坐仁儿时发出的沙啦啦的响声。
黑土、白土、青土、黄土,庄户人捏一把土在手里揉搓着,手感着它的生、熟、强、弱。谷三千,麦六十,好豌豆,八个籽,赶上好年胜景,一株有三千余谷粒的穗穗耷拉着脑袋。阳坡麦子阴坡谷,阴山豌豆阳山糜。“七月犁田一碗油,八月犁田半碗油,九月犁田啃骨头。”那些耪地、浇园、垒堰、打场的农民都清楚,千锄生银万锄生金,只要吃下苦,多孬的地也能让它有好的收成。
牙齿尽脱、双腮瘪陷的老汉笃定地站在老牛旁。猴女子穿着小碎花蓝布棉袄,擓着装花糕的柳条篮。夏种秋收,后生从山洼里向外背荞麦。一场又大又急的豪雨,老汉狠狠打着牛腚,装得满满的二饼子牛车在泥淖中挣扎。喜鹊乱叫阴雨天到,用木橛子刮铁锨上黏土的汉子正仰头望天盼着一场好雨。
还有那些个铁匠、铜匠、木匠、石匠、漆匠、皮匠、绳匠、砖瓦匠、毛毛匠、箍辘匠、纸活匠……这些久远的民间技艺和信天游一样一直在乡间流传。
揭地、碾场、开荒,打绳、编筐、编筛子,栽柳树、打马茹、种南瓜……道不尽的乡村细节他不但熟悉且倍感亲切。
20多年后的“文革”,白天他“接受审查”,有一晚他忽然对小儿子说:“我教你糊个小纸盆。”
用水把纸片泡烂,找一个脸盆当模子,二人从水里捞出湿纸片一层层贴敷在脸盆上,待纸盆干了在外边糊上一张好看的纸。他说这是跟三边的婆姨们学的。她们用纸盆或做针线笸箩或放粮食。以后若有机会去三边看老乡们做的泥火盆:把头发、麻刀、黍子穗穗剁碎了与黄胶泥搅拌在一起,匀匀地糊在铜盆上,阴干后慢慢取下就是一个泥火盆。冬天往炕上的泥火盆里添上几块炭,猫也凑过来取暖,有时不小心就把胡子给燎了。
那晚因糊纸盆他又说起张登贵、杜芝栋、王有,说起死羊湾那个老油坊,说起索牛牛草马奶奶草,说起去“北草地”在二饼子牛车上十几个小时的颠簸……
在靖边时,镇靖村一老汉送给他一个铜烟锅子,他与庄里人在土坪的坡坡上晒太阳时,总用这个烟锅吸小烟叶。庄里人向“李同志”絮叨着老辈儿的事和现今的舒服(高兴)事麻烦(烦心)事。
他常听农民歌手、听老伞头唱山歌。与老长工、拦羊汉拉话到后半夜,就盖上羊皮袄与他们一起打筒筒睡了。
归鸦绕树时分,他还常与拦羊汉一起跟在回村的羊群后,听他们从村西数到村东。自然,少不了老冯家老孙家家里那些三哥哥四妹妹的话头。
“树叶叶落在树根底,走江湖亲的还是三边的坬坬里。”在20世纪50年代末至60年代初完成的《当红军的哥哥回来了》《向昆仑》中,他以锦簇感奋的诗句怀恋着三边,怀恋着信天游:人说三边风沙大,/终日里雾沉沉不见太阳。/这话是真也是假,/没风时沙漠风光赛过天堂。//平展展的黄沙似海洋,/绿油油的草滩雪白的羊。/蓝蓝的天上飘白云。
大路上谁在把小曲唱:鸡娃子叫唤狗娃子咬,/当红军的哥哥回来了。//山羊绵羊五花羊,/哥哥又回到本地方。//千里的黄河连山川,/好地方还数咱老三边。//亲不过爹娘一片心,/三边是咱的命根根。/……//我呵我爱的歌儿是顺天游,/这歌儿曾经陪伴我多少年。/就像马兰草的千万条须根,/它使我扎在三边的黄沙滩。//顺天游呵不断头,/千遍万遍听不厌。/多少欢笑多少泪,/清风长夜不安眠。/……/说盐池,说定边,/说罢吴旗又说张家畔。/三边的山呀三边的水,/望不尽的柳树丛黄沙滩。//说羊群,说骆驼,/挖不尽的甘草驮不完的盐。/二毛筒子老羊皮袄,/彭滩的黄米靖边的荞麦面。
“我在三边获得了最初的温暖。我是先爱上了那里的百姓才爱上了那里的民歌。”站在穷苦人一边,怀着殷殷的爱为底层人民做点事。这个农民的儿子,父亲给他取乳名“小蒿子”——他出生后差点被搁在家乡河滩的荒草里;现在,他成了一株融入三边五道沟九里滩的壮实的蒿草。
1945年隆冬,盐池夜间的气温已降至零下二十几度。结束了一天的公务,23岁的李季在油灯下铺开马莲纸开始了《太阳会从西面出来吗?》的写作。他先睡一会儿,夜半便起。捆住脚头的被筒很薄,是为了二更天能把自己冻醒。故事的结构线索早已酝酿许久。写着写着手脚冻麻了就凑向铁火盆烘一烘。自11月初至12月初,三部十二节近千行的长诗脱稿。
“王贵”这个名字是乡里最普通的,“香香”这个名字是偶然的一个机缘。某日县长外出,小通讯员几次来向李秘书问字,他就与小通讯员聊起来。
“我原是被拔兵准备上前线的,后来说我年龄小,就给留在县上做了通讯员。”
“你问这些字作甚?”
“拔兵前家里给我问下一个猴婆姨,想给她打个信。”
“你那没过门的猴婆姨叫个甚?”
小通讯员迟疑了一下,说:“叫香——香。”
“山上的泉泉又遇大雨/边边道道往外溢。”下笔的当儿,思绪似七月圪梁梁上四处伸展的藤蔓。“山丹丹花来背洼洼开,有那些心思慢慢来。”——他描摹着他所熟识的许多个长着俊脸脸的“香香”们那朝露珠儿般晶莹的寸肠心曲。
数年收集的民歌没有闭锁在小本里,它们一直在他心里静候着灿烂。从延安到靖边一路听张登贵唱的信天游,靖边杜芝栋唱的信天游,定边、安边、吴旗、盐池的女子、婆姨,拦羊的老汉、收秋的后生,大花轮车、二饼子牛车的赶车者……庄户人在载育过一代代生灵的老三边沙原上唱过的信天游一波波从他脑际里趵突而出——他不仅向乡亲们学了民歌,他还从三边的乡土中悟到了像黑麦草红豆草一样自然从土里生发出来的、充满生命力的民间生活精神。
“靖边完小”周围有三条水道:北河湾、东河湾、南河畔。随山水冲下来的泥土在河床、河畔沉积后慢慢变成了褐红色,当地人称“娃娃泥”。1943年在靖边,课余他常带着学生到这三条小河边。河边有很多“娃娃泥”。一个比他还长两岁的学生给他说了一段从他大那儿听来的民歌:沟湾里的娃娃泥多,/拿来它把泥和。//和起泥来捏你我,/捏得好像活人托。//捣烂泥人再重和,/捏一个你来捏一个我。
这几句他记下了。“情郎是土妹是水,和来捏做一个人。”这句是他曾收集过的。
沟湾里胶泥黄又多,/挖块胶泥捏咱两个;//捏一个你来捏一个我,/捏得就像活人脱。//摔碎了泥人再重合,/再捏一个你来再捏一个我;//哥哥身上有妹妹,/妹妹身上有哥哥。
长诗中这一段的构思雏形正是1943年在“靖边完小”附近的小河边形成的。
1946年夏,他将诗改编分段在《三边报》以《太阳会从西边出来吗?》为标题连载,区乡干部、老百姓甚是喜欢,纷纷要求增印。然而他将稿子投给《解放日报》时并不顺利,编辑没太认真看;另外也觉得太长,稿子被顺手搁一边了。
从花马池盐湖装满盐的脚户吆着牛在草滩上唱着:一道道水噢,/一架架山,/穿山越岭到三边。
三边地方有三宝:咸盐、皮毛、甜甘草。/万宝囊噢宝贝多,/咸盐要算第一个,/嗨呦呦,/咸盐要算第一个。/……
忽然他转了调:公元一九三零年,/有一件伤心事出在三边。//人人都说三边有三宝,/穷人多来富人少;//一眼望不尽的老黄沙,/哪块地不属财主家?//一九二九年雨水少,/庄稼就像炭火烤。//瞎子摸黑路上难,/穷汉就怕闹荒年。//荒年怕尾不怕头,/第二年春荒人人愁。/……
是三边的乡亲们最先用信天游的调子唱着王贵与李香香的故事,这对他是最高的褒奖。
1946年8月,《解放日报》特派记者刘漠冰到三边采访,途中搭车,他听到脚户唱着一首他从未听过的牧歌风味的民歌。他向脚户打问你唱的是甚?脚户给了他几份石印的载有《太阳会从西边出来吗?》的《三边报》,两页读毕,他很受震动。他去定边找到1946年4月已调任《三边报》社社长的李季。
“为什么没投给《解放日报》?”
“投过,没信儿呀。”
刘漠冰当即写了一纸情况说明连同稿子寄回报社。编辑部收到刘漠冰的信很快核对,新寄来的稿与他先前所投的稿是一样的。
1946年9月22至24日,《解放日报》连着三天连载了长诗。连载前副刊编辑黎辛建议他把标题改为《王贵与李香香》。
1944年在延安发表了《荷花淀》《芦花荡》等短篇小说的孙犁撰文:“李季的创作,在文学史上,这是完全新的东西,是长篇乐府。这也绝不是单凭采风所能形成的,它包括集中了时代精神和深刻的社会面貌……他不是天生之才,而是地造之才,是大地和人民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