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晓得天下的黄河几十几道湾∕几十几道湾上几十几条船∕几十几条船上几十几根杆∕几十几个艄公哟把船来搬……”还有比这更为荡气回肠、激动人心的信天游吗?也许会有,但在我的意识里,却总以为这曲《天下黄河几十几道湾》的信天游,是最撼动人心,是最具英雄气概的那一曲。
从地理意义上看,黄河发源于青藏高原巴颜喀拉山北麓处的约古宗列盆地,在盆地的西南部,有一个面积不到四平方米的小泉,澄澈的泉水,翻着清亮亮的水花涌流,黄河的源头由此生发,先还轻盈缱绻,渐渐雄壮浩荡,一路波涛汹涌,流经青海、四川、甘肃、宁夏、内蒙古,挟沙裹泥。流经晋陕大峽谷时,因为两岸山势的雕琢,放浪出一道道幽深的河湾,乾坤湾该是其最为绮丽的一道。
曾经给予我文学灵感的陕北吸引着我,我总想以一部长篇小说来报答。但哪里是我着墨的始发地呢?当然是延川县的乾坤湾了。
再次来到这里,晚饭过后绕着黄河的乾坤湾走去,遇见了一位捉蝎子的人。知他来捉蝎子,是为一位老人疗疾,而那位老人居然还是一位老八路。我的敬仰之情油然而生,与之约好,想要拜访那位老人。可捉蝎子的人告诉我,老人住在延安市里的“八一敬老院”呢。
我记下了那位需要蝎子疗疾的老红军,想着有机会时,一定要去拜访他。
是夜我住在黄河边上,听着黄河的流水声,睡得踏实极了,不过睡梦中似还听到了一曲名叫《老祖宗留下个人爱人》的信天游……最初,我是从一位白姓老汉嘴里听到的,我把这曲信天游从他嘴里也学唱下来了:
六月的日头腊月的风,/老祖宗留下个人爱人。/三月里桃花满山红,/世上的男人就爱女人。
后来我游历在陕北的山山梁梁、沟沟峁峁里,总有机会认识如白姓老汉一样的人。譬如米脂县的杨家沟,有个与我的家乡扶风县名字一样的镇子,即扶风镇。一次采风到了那里,我遇到了另一位老人,我们从“扶风”两个字说起来。说得开心时,他吼唱出了白姓老人所唱信天游的后一段:
天上的星星排对对/人人都有个干妹妹/骑上那个骆驼风头头高/人里头就数上咱二人好
这位老人唱了这曲信天游的后一段后告诉我,这里的扶风镇,确与关中平原的扶风县血脉相承,是一家子人哩。明末清初,他们为躲祸乱,从故乡扶风县来到这里,开辟了这里的扶风镇。老人家这么说了后,加重了语气,还说了这样两个字——“道道”。
老人家说:人这一辈子,是要讲道道的。
老人家说:就像信天游里唱的那样,人爱人,就是道道。
我在陕北的山山梁梁上走,在陕北的沟沟峁峁里翻,走了许多山沟,翻了许多梁峁,见了许多人,在我与他们的交谈中,不断地累积着“道道”两个字,到最后,我终于相信,陕北的语言体系里,道道是必不可少的一个词汇。他们嘴里讲道道,做人讲道道,做事讲道道,无道道不成方圆,无道道非天地人伦。
“道道”二字影响着我,启发着我,感应着我,在我创作的长篇小说《乾坤道》里,我便蛮不讲理地安排了一个人物,他叫“道老汉”。
道老汉可是那位我在黄河乾坤湾采风时,想要拜见的老八路?还别说,确实是他哩。而且还不只是他一个人,而是像他一样的一群人哩。2019年9月中旬,中国作家协会推荐部分作家参与脱贫攻坚主题创作。我有幸成为其中一员,领到的任务是去陕北采风写作。轻车熟路,我从北京赶回西安,稍做休整,就上了陕北。期间我想起一个多月前在黄河乾坤湾给自己立下的一个约定,便走进了延安市的“八一敬老院”。在那里我找到那位老八路,由于他身体原因,我没能与他深谈。但这里的老八路、老解放多的是,据敬老院的服务人员说,有200多人呢!其中就有吼唱了《老祖宗留下个人爱人》的白姓老汉。我是惊讶了,撵到白老汉身边,他不仅认出了我,还记得给我教唱信天游的事儿。我想要从他身上挖掘点创作素材,却又被他淡淡地谢绝了。白姓老人家拒绝的词汇,依然是他说给我的那两个字。
白姓老人家说:“道道……我那点事有甚好说的呢?”
“这里有故事的人多着哩。”
确如白姓老人家说的那样,能够住进“八一敬老院”的人,不是老八路就是老解放呢!在“八一敬老院”负责人的引导下,一下午的时间,与6位谈吐自若的老八路、老解放,做了较为深入的恳谈。
他们六人是:同景飞,93岁,志丹县意镇人,原359旅轻机枪手;孟振亚,90岁,洛川县石头镇人,原359旅重机枪手;王步福,101岁,宝塔区蟠龙镇人,原359旅战士;王乃胜,92岁,延川县永坪镇人,原西北局战士;高志昌,89岁,安塞县坪桥镇人,原西北局战士;李福功,88岁,米脂县城关镇人,原西北局战士。
与几位革命的老人恳谈,他们说得最多,也最为集中的一个话题,就是他们参加革命,就是“为了吃得饱,穿得暖”。志丹籍的同景飞老人回忆说,他们兄弟姐妹共九人,吃不上,穿不上,前前后后饿死了几个哥哥姐姐。父母亲为了他能活下来,13岁就送他参了军。他刚参军时年纪太小,做不了甚,就是整天整天纺线线,他可是能纺线线哩,一天纺个七两八两的棉花,一点麻哒都没有。他因此还获得了纺线线能手称号!去南泥湾开荒种地大生产,他更是一把好手。最后跟上队伍上战场,扛着枪,打胜了扶眉战役,又一直往西去,解放宝鸡,解放天水,解放兰州……甚时候都不会饿肚子,不会穿不暖!
同景飞老人家与我恳谈时,是穿了军装的,在他军装的左胸前,佩戴了几枚灿亮的军功章,这使同景飞老人家的神采雄赳赳气昂昂,很是为我敬慕。
同景飞老人家讲说他的经历时,也不失时机地要说“道道”。
不只他要说“道道”,与他同住“八一敬老院”的老八路、老解放也要说“道道”哩……我与他们的恳谈越是深入,“道道”两个字他们说得就越频繁,这让我深刻地认识到,叠字的“道道”,可不是陕北人措辞时喜欢叠字叠句那么寻常,其所包含的精神力量,是可以上升到哲学与宗教层面的。
《乾坤道》的主人公道老汉呢?他是必须懂得爱,知道爱的。因为爱就是陕北地面最受人尊崇的“道道”,唯有“道道”上的爱,只有“道道”上的爱,才能活出个人样儿来。
道老汉出现在我的小说里,我倾心书写的《乾坤道》就有了灵魂。但仅有一个道老汉是不够的,我在陕北的山山水水间、沟沟峁峁上寻找陪伴道老汉的人物,我寻找到了劳九岁、池东方、柯红旗,还有罗衣扣、乔红叶、田子香他们。他们手携手、脚跟脚地走进了我的小说《乾坤道》里,使得小说一下子热闹起来。
《乾坤道》里的柯守国、古月华代表了走进陕北的第一代知青。我不能说后来的北京知青与他们有什么必然联系,但也不能说一点联系都没有。仿佛天造地设一般,在柯守国、古月华他们第一代知青为了祖国的解放事业,离开陕北20多年后,更为集中、更为广泛的就是响应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而到陕北来的北京知青了。
北京知青无论留下或者离开,都对陕北的社会经济和文化进程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我把我的视野投向了他们,我把我的笔触也伸向了他们。
我所以选择了延川县黄河流经过的乾坤湾作为我小说的根据地,是因为我听延川县的朋友说,我敬仰的知青作家史铁生在这里插队的时候,就特别喜欢看黄河的流水,喜欢听黄河的波涛……还有路遥,可也是地地道道的延川儿孙呢!史铁生在《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中,刻画了他对曾经插队落户的陕北的满满怀恋,温暖而又温馨,不见一词一句的不满,更别说怨恨与控诉了。不只史铁生这样写他插队落户陕北的情感,还有陶正、梅绍静等一批作文作诗的人。他们爱陕北,爱得深,爱得真,爱在了他们的心窝子上。
站在黄河岸边,面对着那一道巨大的乾坤湾,我还向黄河发问,是北京知青们的心肠好、重感情?还是陕北人的心肠好、重感情?滚滚滔滔的黄河没有回答我,但我听得懂黄河的心声,正如黄土高原的陕北孕育出来的信天游唱的那样:
山沟沟里磨日月,磨道道里转,/苦水水煮仁仁,泪蛋蛋飘起个船。/山丹丹开哟山洼洼红,蓝花花开哟满坡坡蓝,/受苦人呀知道受苦人的难。
劳九岁、池东方、柯红旗,还有罗衣扣、乔红叶、田子香他们,千真万确,是来到陕北这块神奇土地上的第二代知青了。
那么第三代知青呢,他们是谁?罗乾生、罗坤生、柘川秀、柘河秀他们就是。
罗乾生赴美学成回国,投入到秀美山川工程的伟大实践中,他是专业的,也是专注的……罗坤生学习罗衣扣,立志乡村教育事业,但在罗衣扣的开导下,进入了亲生母亲田子香的团队,为实现富裕乡村的理想做着他的贡献……柘川秀、柘河秀姐妹俩在选择职业时,义无反顾地走进大学生村官行列,返乡回村,继续他们父母辈未竟的乡村建设事业。他们本来都有留城工作的机会,可他们偏偏选择了乡村,让人钦佩,令人感动。
一代一代又一代,黄土高原的陕北,来了三代知青,一代有一代的精彩,有一代的积淀,有一代的树立。我因此要说,这是陕北的大幸,也是三代知青的大幸,更是祖国的大幸……已故作家陈忠实先生曾经说过,“陕北自古就是一块古老神奇的土地,这里的每座山、每道沟、每一个村庄,每走一处,都有如诗的传说,和丰富多彩的民间艺术”。黄河有道乾坤湾,我文学的梦想,部分根植在这里了,我希望乾坤湾能够给予我更大的文学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