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青的《盛宴》(人民文学出版社)把我们带到了一个高档住宅小区,这里居住的基本都是知识精英,他们或是海归,或是企业高管,或是行业专家,或是大学教授,他们精神饱满、生活优裕。程青仿佛十分熟悉这个群体,生动形象地描绘出他们其乐融融的生活景状。这是一个最具时代特征的群体,他们脸上的表情、身上的装束,以及他们的兴趣爱好,无不打上鲜明的时代印记,让我们有一种置身其中的强烈现实感。但程青最关心的还是他们的爱情和婚姻,她像一位情感的侦探,深入到他们的内心、揭秘他们的精神困惑,又像是一位心理医师,要诊治现代人在婚姻问题上的心理疾患。因此,这也是一部有着丰富精神内涵的小说。
小说一开始便是一幅琴瑟调和、伉俪情深的动人画面。主人公黎先生和黎太太在沁芳园里是一对人人艳羡的夫妻,两人当年在美国留学,在异国结下了爱情的果子,在他们的爱情故事里自然包含着太多的真诚、纯粹,比如黎先生的苦苦追求,比如黎先生为了爱情宁愿放弃在美国的高薪职位,陪黎太太回到国内,等等。如今,他们虽然结为夫妻了,却仍像热恋中的情人一般。在沁芳园这个高档小区里,由知识精英组成的幸福家庭自然很不少,他们经常在一起聚会,分享快乐。程青不吝笔墨地抒写着他们的快乐和自得。最华丽的一场聚会应该是某次情人节在黎先生奢华雅致的豪宅里举办的party,他们要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纪念他们的定情时刻。因此,聚会的主要话题也与爱情和婚姻有关。来参加聚会的八对夫妻看上去都有着美满的婚姻,他们在“真心话大冒险”中也坦陈各自的爱情故事。每一个爱情故事都很感人,正是他们的爱情的存在才收获了他们如今的美满婚姻。但是,程青已经早早地埋下了伏笔,她对婚姻之后美好的爱情还能否延续下去心存担忧。她列举了一批文学大师关于婚姻的至理名言,并得出结论,大师们对于婚姻都不乐观。果然,爱情慢慢出了问题,最终的结局是黎先生和黎太太离婚了。
托尔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的开篇有一句话成为了经典名句:“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觉得不妨将这句话理解为一种爱情进行时的时间叙述:幸福家庭是一个过程,幸福之后便是不同的不幸纷至沓来。而绝大多数作家似乎对幸福不感兴趣,都热衷于书写爱情进行时的后一段,他们在探讨各种不幸是如何发生的。程青也不例外。我感兴趣的是,她是如何来解释这种不幸的。程青的确有着自己独到的解释。程青重点写了黎先生和黎太太的婚变。这场婚变显得那么不可思议,因为黎先生和黎太太在小说中是一对多么令人敬佩的恩爱模范啊。程青恰巧就是要提醒人们,越是恩爱,越可能隐藏着危机,而这种危机是黎太太在恩爱中逐渐把自己忘记了。黎太太曾经对自己的婚姻是多么满意多么自信,享受着相夫育子的乐趣。只有当爱情的小窝崩塌后,她才觉悟到:“在爱情中舍弃自己是个错误,而且是个巨大的、不可饶恕的错误”。这应该就是程青对爱情之不幸的诊断。表面上看,黎太太每天活得很开心,但细想想,她的开心都是为了别人而开心,自我完全被压抑了。这也就是为什么她会和宋蒺藜精神出轨。宋蒺藜长期出入他们家,他那不俗的谈吐和绅士的作派无意中开启了黎太太压抑的自我,她不由自主的将爱情转移到了宋蒺藜的身上,当她意识到自己情感的错位时又深深地自我谴责。尽管她及时地刹住了车,但她的自我也由此被唤醒,带着自我的眼睛再来审视这个“幸福”的家庭时,她才发现这不是她应有的生活。
不得不承认,程青揭示的这一点在现实生活中是一种普遍的存在,这背后是淡化女性自我的社会意识,这种意识弥散在我们每个人的头脑中。我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突然就发现我自己也习惯于任这种社会意识左右我的思维,比如我一直将女主人公称为黎太太,却没有想到应该用她自己的名字朱莹莹来称呼她。这种现象在现实中太习以为常了,程青在叙述中似乎也刻意为之,她在讲述黎先生和朱莹莹的幸福生活时一直是用“黎太太”的称呼,而写到她决定离开沁芳园后,才以“朱莹莹”来称呼她。从这一不显眼的细节也可以看出程青在叙述上的精心。她以一系列看似日常化的细节强化了她所要表达的主题:无论是在爱情中还是在婚姻中,女性一定要保持清醒的自我意识。
程青是一位有着清醒女性意识的作家,但她的女性意识是温暖的。也就是说,她并不是在男女对抗的语境中来彰显自己的女性意识,她很少在小说中将男性作为尖锐的对立面来烘托自己心仪的女性形象。这样一种女性意识非常微妙,程青对男权文化中心的严峻现实有着自己的认知,她不愿意把责任推卸到一个个具体的男人身上,而是认为应该从社会机制、文化观念等层面上寻找原因,在程青看来,男人有时候也是男权文化中心的受害者。从程青对黎先生与林小茉婚外情的叙述中就可以看出,她是把黎先生作为一名受害者来对待的。当他的太太朱莹莹在家中逐渐失去了自我,他的爱情对象也就固化了,他们俩的爱情律动也就暂停了。黎先生似乎默默接受了这种安稳的生活。但他的爱情仍然是活跃的,他仍然深爱着自己的妻子,只不过因为妻子在家庭生活中压抑了自我,这实际上也就造成了他的爱情失去了宣泄的对象。正是在这样的状态下,一个潇洒不羁的林小茉出现在他眼前时,便轻易地调动起他的兴奋来。当然,黎先生既是受害者,更是施害者,因为他把女性自我意识的丧失看成是一个家庭顺理成章的事情,他纵容了淡化女性自我的文化观念在婚姻中的肆虐。程青尽管在叙述黎先生时对他抱有怜悯和惋惜之情,但她并不原谅他的出轨。因此,最终她也没有让朱莹莹回到黎先生的身边,重修旧爱。程青要借此表达她对女性自我意识的强烈呼唤。如果说,朱莹莹在那次与宋蒺藜交往的迷思中让自我重新回来的话,丈夫的这一次出轨事件则使得她的自我强大起来,程青写道:“她的笑容里多了自信和通达”。重塑了自我的朱莹莹今后会幸福吗?这似乎就是当年鲁迅先生所提出的“娜拉走后怎样”的问题,就让我们暗暗祝福朱莹莹带着强大的自我去寻找自己的爱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