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注当代文学创作现状的研究者,一般很难跟上王松小说的写作节奏和海量速度。大家都知道王松是个“故事篓子”,能够成为好的“故事篓子”,如何虚构、编织,别出心裁,化腐朽为神奇,都是极有讲究的。王松长期保持了一种动力十足、高速运转的写作状态,长、中、短篇小说的问世令人目不暇接,这个事实已不能用常规和常理来解释了,只能说,我们承认例外的存在,差异的存在,奇迹的存在,这里面与人的脑力、精力、专注力、耐力,还有体力密切相关。
这两年,王松动用更厚实的人生积累与文化积累,接连出版了两部长篇小说《烟火》和《暖夏》,其主调与质地都迥然有别,这里有两点让人意想不到;他并非天津土著,却真切、精细地描摹了老天津人原汁原味的生存状态;他本是在城市出生长大,却奉献了如此纯正、生动、地道的乡村风俗画卷与人物图谱。
《暖夏》的故事与脱贫攻坚的政策背景有关,被归为主题预设或主题性写作也不是完全没有原因,不过我更相信另一种事实,有底蕴有力量的小说文本往往大于主题表层覆盖,也会突破时效性而成为价值久远的优秀作品。脱贫攻坚,说起来豪壮无比,气贯长虹,可感可叹,具体落实,从积重难返到局面改观,挣扎在贫困底层的民众不知要经历多少意想不到的山重水复,才会迎来命运的柳暗花明,表达这个不寻常的过程,王松开动脑筋,举重若轻,从容为之,不刻意追求艰难、沉重与深刻,却曲径通幽,同样拥有自己的深度和力度。
过去的印象中,王松的小说通常不以启蒙精神和忧患意识见长,而更多是以故事传奇的硬度、人物性格的刚性为特色。比如他前两年出版的长篇小说《爷的荣誉》,故事起伏令人心惊,主要人物充满硬汉精神,性情刚勇,行为酷烈,甚至不乏血腥,我在一篇评论中称其为独有的“刀锋叙事”,就是受其英雄主义叙事风格的感染。其实这类作品只是王松小说叙事的另一面。现在看来,无论驾驭题材,还是叙事能力,王松都属于有弹性的多面体作家,能够左右逢源,伸屈自如,既可以刀光剑影,一剑封喉,写很冷酷、很血性的故事和人物,也可以轻吟低唱,表达暖意,并使暖意荡漾开来,变成感化的力量推进故事发展,且还不失时机地制造亦庄亦谐的轻喜剧效果。
《暖夏》在叙事弹性上的亮眼表现,体现于在故事瓷实、饱满,语言筋道、味足的基础上,注入了柔性和软度。印象深的有两点:
一是“说”大于“写”。王松的这个“说”,更确切地讲应该是“聊”。具体讲,是以聊天似的行腔展开故事的脉络和走向,掌控人物之间的复杂关系。聊天不同于过去场子里的说书,说评书的往往是拉开架势,讲究故事的起承转合,情节的跌宕起伏,线索清楚,结构单纯,按一套说书模式推进,同时注重说书的表演效果和现场气氛,而“聊天”则不同,《现代汉语词典》里把聊天解释为闲谈,是放低身段,盐打哪咸,醋打哪酸,举一反三,娓娓道来。王松的小说叙事是一种含有很高技巧的聊天,内在组织有序,结构浑然一体,彼此勾连,互为印证,一山百景,一树千枝。王松的长篇,有中篇小说的肌理,过去讲,长篇小说不能是拉长的中篇,应该拥有长篇的结构和格局,其实,用中篇的肌理支撑长篇的骨架,也可以展示出别样的繁茂风景和气象。
二是吸收了相声艺术元素的长处。王松喜欢听相声,也为专业演员写过相声,这无疑丰富了他的小说叙事手段,主人公张少山年轻时学过相声,师父胡天雷就是个专业相声演员。《暖夏》里特意提到“万相归春”,这是相声界的名言,按郭德纲的说法,万象归春,百艺重兴,千般声色,一聚江湖,用王松的话解释,这四个字大致是讲,一切江湖卖艺行当,终究都不能离开插科打诨、滑稽逗笑,就把叙事的问题解决了。能把这些相声元素融入小说叙事,国内作家中除了王松,还没有看到第二人。比如,二泉与金桐的昔日情感纠葛与日后的回复往来,借助的竟是两头猪的彼此钟情,“感情”专一,私下幽会,终于如愿地怀孕,两头猪的名字也拟人化,“二侉子”和“胖丫头”,让人忍俊不禁。类似这样的描写和桥段,正是王松小说的拿手好戏,堪称神来之笔,比如《双驴记》中,驴子就有非常诡异的表现,跟人斗心眼,比人还精,为那段难熬、无望的知青岁月增添了离奇的笑点,这些描写和桥段的可信度本来是有疑问的,但读者还是兴趣盎然,沉浸其间,津津乐道,这里要解决一个逻辑自洽的问题,王松有个说辞,写这些看似不可能的无中生有的桥段,你只需要给出让人相信的理由,能够自圆其说,对于读者,这种事不但可以成立和被接受,还会产生奇效,增加小说的叙事魅力。王松对于相声艺术的理解和在叙事中的借鉴,还能够与时俱进地予以调整,如今相声界,以往铺平垫稳、三番四抖的经典搞笑手法,已经越来越为短平快、稳准狠的高密度“包袱儿”所取代,“包袱儿”的结构越来越千奇百怪,以往的相声大都以故事、情节、状态为笑点,现在不仅笑点密实到每个细节,还具体到以语句甚至字词为单位,《暖夏》的细节密度与“包袱儿”的密度大体是成正比的。但并不是所有的谜底都要揭开,比如二泉与金桐的感情纠葛,王松一直不做明朗化处理,始终含蓄、“暧昧”,引而不发,引得读者牵肠挂肚,徒唤奈何,这也是王松叙述手法的绝活儿。有的“包袱儿”不抖出来,恰恰可以达到更有味道的效果。总之,王松借鉴这些相声表达元素,也因此丰富了小说叙事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