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少数民族文艺

喀喇昆仑雪山下

□杜文娟

中央军委嘉奖祁发宝等五位戍边英雄以后,我心中久久不能平静。近20年间我10次进藏,其中两次游历羌塘无人区、四次抵达藏西阿里,翻过一座又一座雪山,蹚过一条又一条冰河,多次走近常年驻守和生活在喀喇昆仑山、喜马拉雅山、冈底斯山的边防战士、武警部队、边疆群众,对雪域边关更加敬畏,对血染的风采有了更深切的认知:哪有岁月静好,不过是有人替你负重前行。

加勒万河谷及班公湖周边,地处西亚和南亚交汇处,是世界屋脊的屋脊,地球第三极,雪峰横亘,高寒荒寂,是纯粹意义上的千山之祖、万水之源、亚洲水塔,自古以来被外部势力觊觎,战略位置非常重要。狮泉河镇是青藏高原西部重镇,常住人口几万人,边防军人倒是常见。

1965年阿里地区首府从噶大克搬迁到狮泉河镇,因发源于冈底斯山脉主峰冈仁波齐的狮泉河穿城而过,故名狮泉河镇。狮泉河是印度河的上源,在流经地区的人民心目中地位崇高。每次到藏西,我都会去烈士陵园拜谒先烈。狮泉河烈士陵园有两个高大醒目的陵墓,一个是李狄三,一个是孔繁森。最震撼人心的是,有几排挨得很近的墓碑,如同手挽手肩并肩的战士,碑石后面是光裸平坦的砾石地。出于好奇,我偏着头用力辨认,的确没有墓冢。静静地安卧在寸草不生的褐色山峦下,每个墓碑都缠有新旧不一的白色哈达,风过时,哗哗作响。

1950年8月1日,由李狄三率领的中国人民解放军新疆军区独立团一个骑兵连,从塔里木盆地南缘的于田县普鲁村出发,翻越喀喇昆仑山,挺进阿里,正式揭开了解放藏西的序幕。1951年1月30日,新疆军区转发西北军区党委嘉奖电,授予先遣连“进藏英雄先遣连”称号,并给全连每个官兵分别荣记一等功。1951年8月3日,解放军进驻阿里当时的首府噶大克,完成了解放阿里的任务,标志着西藏全境和平解放。这支由汉、蒙古、回、藏、维吾尔、哈萨克、锡伯等多个民族共136人组成的先遣连,是分别从新疆、青海、云南进军西藏的部队中,最早踏上西藏土地的人民解放军,阿里却是西藏最后一个和平解放的地区。李狄三和他60多位战友长眠在了阿里高原,风沙漫漫,尸骨难觅,只能立碑纪念。

1962年中国人民解放军驻西藏、新疆边防部队,在中印边境地区对侵入中国领土的印度军队进行自卫反击作战,单西部战场就有百余位官兵壮烈牺牲,狮泉河烈士陵园、康西瓦烈士陵园、叶城烈士陵园就是他们的魂归之地。康西瓦烈士陵园位于喀喇昆仑山腹地,海拔4280米,终年积雪不化,荒无人烟,是全军海拔最高的陵园,战士们牺牲时大多十八九岁。“生在喀喇昆仑山为祖国站岗,死在康西瓦为人民放哨”,是他们的真实写照。

连接新疆叶城和西藏阿里的公路,沿喀喇昆仑山脉蜿蜒而行,就是被称为“新藏线”的219国道,也是西域边陲的生命线。康西瓦烈士陵园处在这条公路附近,路过的部队官兵、驴友、商人、出差公务人员,无论是上高原,还是下高原,只要路过陵园,都要在纪念碑前脱帽致敬,或鞠躬默哀,献上哈达,点燃香烟,洒上白酒,甚或燃几沓纸钱,念诵几句心里话,告慰他们的灵魂,感念他们的精神。如果时间来不及,不能停车前往,经过此地时,也会按响喇叭,鸣笛致敬。第一次上高原的军人,无一例外,都会到康西瓦烈士陵园和狮泉河烈士陵园祭奠,这是约定俗成的规矩。先烈精神激励着无数的后来者,和平年代同样有牺牲,尤其在雪域边疆。

为了改善新藏公路状况,延长全年通车天数,提高运力,中央决定,新藏公路由武警交通部队管护。2002年4月,中国武警交通部队第八支队从乌鲁木齐挥师叶城,从叶城出发,挺进阿里,养护和保通新藏公路叶城到萨嘎段。他们的专业术语叫上勤。从叶城到阿里叫上山,从阿里到叶城叫下山。自叶城出发,海拔一路飙升,在康西瓦烈士陵园祭拜不久,遭遇暴风雪。

张科,是武警交通部队第八支队的军医,也是“中国武警十大忠诚卫士”之一。说起黄帅之死时,张科的无奈之情溢于言表。张科是随队军医,和战友们一样,也出现了头痛脑涨呕吐等高原反应,只能忍着,不能让战友们看出来,以免动摇军心。还没有到狮泉河镇,驾驶员黄帅因为长途驾驶,体力严重透支,出现感冒症状,他没有将病情告诉军医。感冒很快引起肺水肿,输液吸氧,作用不大,又出现脑水肿。

他陪同黄帅乘上卫生车,快速赶到狮泉河镇,住进医院抢救,病情依然没有得到控制。八支队领导将他的病情报告给中国武警总部,从兰州军区派来一架黑鹰直升机,要把黄帅和另外两名重病患者接到内地抢救。飞机还没有飞越昆仑山,抵达雪山下的狮泉河畔,黄帅就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张科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战友死去。而他是一名医生,救死扶伤是他的职责,他却没有能力挽救一个活生生的生命。黄帅才25岁,是一位新婚不久的新郎官,妻子刚有身孕。黄帅牺牲以后,按照他的遗愿,将遗体安葬在新疆叶城烈士陵园。

张科此后经常下牧区,到农村,接触各种各样的病例,分析病情,找出规律,希望在高原病研究上有所突破。他还讲起半个多世纪前进藏英雄先遣连的病症。当年李狄三们全身红肿,流出黄水,开始总觉得吃不饱,后来不吃东西,肚子也鼓胀得难受。按照病情分析,也是高原病,当时还不为人了解,更没有医治条件。

他沉重地说,有愧于过早离开人世的战友,又毫无办法,这种痛只有医生才能理解,还必须得面对。他又讲起另一位战友,也是一位年轻战士,为救一位长途货车司机,被车厢中的重物砸伤头部死亡。躺在太平间等父母来看最后一眼。战士的父母从四川老家千里迢迢赶到阿里,母亲哭得死去活来,战友们都去搀扶母亲。而那位父亲,自从见到儿子的遗体,就没有见他流一滴眼泪。过了很长时间,才慢慢走到儿子的遗体前,揭开洁白的布单,仔细地看着儿子,然后举起右手,向儿子的脸上打去。

一边打,一边狼一般地吼——你有啥资格死在老子前头。

战士们去拉拽父亲,父亲踉踉跄跄向太平间门外走去,刚走到门口,就顺着门框滑下去。好不容易把父亲抢救过来,父亲的两只眼角,同时挂着两滴黏稠的血珠子。

那血珠黏稠得如同寒冬的蜂蜜,浓酽得化也化不开。40多岁的父母,一夜之间,仅仅是一夜之间,黑发全部变成了白发。

张科一字一句,缓慢地讲述,生怕我听不清楚,需要他重复。

我知道,他是不愿意重复这些话的,万不得已,也不愿意说出这些事。

我俩相对而坐,能听见彼此粗重的呼吸,默契一般,没有下文,而是,安静地坐在原处。窗外是辽阔的荒漠戈壁,远处是巍峨的喀喇昆仑大雪山,在8月的阳光下发出耀眼清辉,只有几只雄鹰在不高不低、不远不近的地方翱翔。

我一直保存着张科的电话,10年后的2021年3月2日,与他再次联系,共同感慨青春易逝,高原友谊。他们部队上勤到阿里以后,经过艰苦施工保养,新藏公路全线硬化,通车时间增长,加之阿里到喀什和拉萨飞机通航,医疗器械和药品保障给力,危难病人下山治疗成为可能。他说自己1968年出生,老家在甘肃省平凉市华亭县,现在为县级市,妻子是县上的下岗职工,他在部队的时候,夫妻一直分居两地,这是边防军人的常态。父母健在,三个妹妹都在农村,经常到周边县城饭馆打工,各自的小家庭生活都不错。女儿在绵阳的部队工作,算是子承父业。

他于2015年自主择业,当时47岁,乌鲁木齐几家医院请他坐诊,他的青光眼却越来越严重,这是高原病的一种,导致无法正常上班,只好回老家生活。从此每年到北京同仁医院治疗一次。现在左眼视力1.0,右眼0.2,他心里清楚,右眼最终会失明。由于高中一毕业就去当兵,他回到老家只有几个战友和同学来往,战友情最深。人到中年闲不住,经常为熟人、邻居义务治病,老兵精神还是有的。

周毅,是张科的战友。2009年,我作为驴友第一次抵达狮泉河镇。受朋友之托,周毅为我接风。左边脸颊有条一寸长的疤痕,非常显眼,他似乎不在意的样子,开朗健谈。他是重庆开县人,1984年出生,地方大学毕业后到了部队,手机号码一直是重庆的。他叫我杜姐,叫得豪爽又亲切。后来他到西安解放军政治学院学习,学校不让外出,我专门请求教官批准他几个小时假,请几位文友陪他吃了一顿海底捞。之后很长时间,他都记着这件事,说那顿火锅吃出了家乡的味道。我只记得喝的是啤酒,别人好几口才喝一杯,他则一口一杯,而且是齐沿满杯,这是老兵的喝酒方式。

2006年左右他担任排长,在加勒万河谷不远处的界山大阪附近修路,界山是新疆和西藏的分界区域,以山高路险著称。夏季冰雪融化,洪水冲毁了路基,他和战友们连夜抢险,深夜装料的时候,材料刮伤了脸,送到医院缝了六七针。在新藏公路施工点救助遇险者是家常便饭的事。有的驴友估计第一次上高原,看见雪山就兴奋,刚举起照相机,就倒下了。有的长途司机停车在路边方便,好一阵不见动静,走到跟前,十有八九躺在地上喘粗气,哭不出声。“我们当然得营救,服药挂吊瓶掐人中,病情特别严重的,协助他们快速下山。”他说。

他曾传来一张照片,一位年轻战士穿着训练服,脸色绛紫,嘴唇颜色黑紫,鼻梁脸颊被紫外线灼伤,有些起皮。白线手套和衣袖油污斑斑,头戴护耳毡帽,专注地开着一辆红色海马250拖拉机。身后是一面弧形山体,阳面山坡有一层若有若无的鹅黄色,薄薄的纱幔一样,深浅不一。想必是浅如米粒大小的植物吧。阴坡则是皑皑白雪,雪坡最高处,飘着丝丝缕缕洁白的云,再上方是湛蓝的天空和明媚的阳光。他说这个小战友是2005年湖北兵,2007年退伍。这张照片拍摄于2006年6月至8月间,油污的服装让他想起全连官兵四个月没有洗过澡的经历。身后的雪山就是六月飘雪的界山,那是一段只有雪山和孤独相伴的日子。

雪山中的边防军人,不仅面临外部势力威胁,时时需要提高警惕,而且得忍受常年见不到绿树、城镇、亲人的孤独寂寞,修路的周毅们同样如此。他的一名推土机手战友,连续数日与狼为伴。狼在荒原上闲逛,他在驾驶室开车推土,用喷灯煮方便面的时候,狼会慢慢走近,扔给狼一截火腿肠,狼不吃,卧在地上看他。时间一久,发现狼还能分辨男女,只攻击女人,不攻击男人。旷野中的狼,看似无精打采,眼睛却很明亮,不管从哪个方向,眼睛一直盯着猎物看。狼奔跑起来,尾巴翘起,不跑的时候,夹着尾巴。施工地点转移以后,没有狼陪伴,还时常想起那狼。

有一年夏天,周毅到内地出差,顺便回重庆老家一趟,家人一起吃饭,他紧挨着奶奶坐。奶奶老捏他腿,边捏边流泪,他莫名其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待他看见大伙全穿着短袖汗衫,自己还穿着绒衣绒裤的时候,才明白奶奶为什么伤心。目前他在合肥的部队工作,爷爷奶奶马上90岁了,和父母生活在开县老家,妻子在重庆上班,一个人带着6岁的儿子。他一年休一次假,当然会想家,但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无论是现在还是未来,一切听从组织安排。

他说作为一名军人,能有边疆工作经历,是光荣和自豪的事,虽然艰苦,心中却有阳光,只有奋斗过奉献过,才能体会到成长的幸福和收获。

在藏西的日子,我曾多次到阿里军分区卫生所,看望患病的战士。毕淑敏是我尊敬的作家,上世纪80年代就在这里工作。当时的土坯房,已经变成了窗明几净的两层小楼,楼道的花盆里,种有仙人掌、绣球花、格桑花、青草。

这一次,我提了一兜水果,跟他们聊了许久。

小高,是陕西省延安市人。1991年6月出生,2010年11月入伍。当时有三个地方可以选择,阿里、福州、牡丹江,在网上搜了一遍,发现阿里很高很远,觉得当兵就应该到这种地方,便选择了阿里。新兵先在新疆叶城集训,2011年4月底,来到阿里一个边防连,连队前面有一个湖泊,非常漂亮,湖边有草,但没有树,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里。放哨巡逻之余,在大石头上用油彩画上柳树、月亮、花朵,用小石子铺成圆形小径,中间种一株班公柳,树太难活了,树和鸟、狐狸、人一样,氧气吃不饱就活不了。湖边有许多泉眼,夏天才会汩汩流淌,其他三个季节就冻住了,渗水也很清澈甘甜,他们在水量最大的泉眼边挖了一个池子,上面盖上大石板,就是他们的饮用水了。湖面的景色时常变化,喀喇昆仑山的雪山倒影,和晚霞朝阳一同映衬在湖面上,还有蓝得不能再蓝的天空,白得不能再白的云朵,全都照进湖水里。斑头雁和水鸥在湖边游来游去,细小泉水流淌到湖边的湿地上,暖和的时候,会开出指甲大小的黄色花朵,还有泥鳅一样的水草。鱼也是有的,冷水鱼,皮厚实,听说五六年才长一寸。泉水其实就是雪山融化的雪水,老班长说,他妈最爱唱《边疆的泉水清又纯》,看见湖泊泉水,他就笑眯眯的,感觉很幸福的样子。平时他们不敢大笑,一笑嘴角就流血,手掌虎口也皲裂,脸上一层一层地掉皮,缺氧嘛,伤口不容易恢复。好多老兵复员回家,以前的熟人都不敢相认。

小高到连队没多久,大腿内侧疼痛,被战友送来检查,医生说患的是精索静脉曲张。每周给父母打两次电话,报个平安。但从不告诉父母自己生病的事。

复员以后,他希望当一名警察,这是他七八岁时就有的梦想。

小杨,青海平安县人。1991年出生,2009年来阿里当兵。从阿里军分区步兵营借调到扎西岗边防连,2011年5月的一天,在一个边防哨所食堂滑倒,左侧脸划破。藏族女护士对我说,里外缝了三层,共100多针,一块肉掉落了。小杨躺在靠门位置的床上,脸部、头部被白色的纱布包裹,只露出一双大而洁净的眼睛,他似乎不清楚从此破相的现实。我不敢与他对视,怕他看出我的慌张和忧伤。

才旦显得比较活泼,是阿里地区革吉县人。1991年8月出生,弟妹五个,按照他的说法,自己是老大,最小的弟弟两岁。家里有125只羊子、22头牦牛,在牧区算不上富裕,也不算很穷。他很羡慕家有700只羊子、60多头牦牛的一个同学。半年前初中毕业,他就来当兵,最大的理想是上军校,但不想上内地军校,怕汉语说不好,被人笑话,只想上西藏的军校。如果考不上军校,复员回家放牧。当兵之前,把一枚自行车气门芯含在嘴里玩,稀里糊涂吸进了肚子,当时没啥感觉,到了连队,咳嗽不止,才来这里住院。

这三位年轻战士住一个病房,送给他们的水果也多一两个。水果是一位朋友送的,从新疆方向运来,路上就是两三天,所以不新鲜了。看着每个桃子都没了尖儿,几个鸭梨还有小黑点,我心中嘀咕,如果在内地白领之家,这样的水果肯定被扔进垃圾桶。事实上,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烂的水果,更没有把这么坏的水果当礼品送过人。这位朋友将这样的水果当礼物,估计也是无奈吧。稍稍尴尬之后,我无话找话地说,西瓜很贵吧。他说12元一斤。我惊得张了张嘴。暗自思忖,怪不得商店很少见到水果呢,这份礼少说也得三四百元吧。

客人刚走,我就想这些水果不能再放了,进藏一个多月没有吃过水果,就狠狠地连吃了两个桃子。其中一个最大的鸭梨,小灯笼似的,一只手握不住,麻子小点儿比较均匀,顿生欢喜。双手来回掂量,捧在鼻子上嗅,非常清香,想一想,还是放进了送给病人的网兜里,只留下一个中等大小、还算光滑的鸭梨。

从病房出来,在军分区大院转悠,看战士们在白皮的班公柳旁边播撒波斯菊花种,这种在拉萨、林芝、昌都等地随处可见的格桑花,在藏西和藏北却难存活,即便精心培育,也不一定能开出希望之花。战士把植树、种花、种草当作非常重要的工作,纷纷抢着干,施肥浇水格外用心。和他们聊了一会,同战士们共进午餐,几盘菜一盆米饭,10分钟不到的样子,全都就餐完毕,只剩我一人坐在桌前。只好匆匆离开,似乎还饿着。

待我再次路过卫生所的时候,忽然发现一位穿军装的汉族女护士,正在啃着那个最大的鸭梨,皮都没有削,可能也没有洗吧,她吃得异常仔细,有一种忍不住的陶醉感。

过了一会,她才像一团曼妙的绿雾,轻轻地飘走了。

2021-08-06 □杜文娟 1 1 文艺报 content61053.html 1 喀喇昆仑雪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