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荣走得太突然了,给我们带来震惊、遗憾、伤痛!但她86岁高龄,没受疾病折磨,痛痛快快地去与她的爱人、小生名家张春孝先生团叙,何尝不是上天对她的一种眷顾呢!
我们对秀荣的追思、怀念,不能只沉浸在与她永别的哀伤里,更应从她完美的艺术人生中,唤起我们的亲切记忆,从中汲取我们继续为戏曲事业奋斗的力量。
我与秀荣相识已有67年,是怎样相识的呢?1954年9月,我从上海毕业分配到北京中国戏曲研究院。那时,戏曲研究院拥有中国京剧团、中国评剧团、中国戏曲学校等几个直属单位。我的工作岗位尚未确定,临时安置在赵登禹路中国戏曲学校。有个晚上,听见礼堂里排戏,进去一看,是李紫贵先生正在加工排练《白蛇传》。北京的冬天很冷,礼堂里有一只烧得通红的大煤炉。我就靠近炉子取暖看戏。回到宿舍,发现右脚的裤边烤糊了。过了会儿,有人敲门。进来的竟是卸了妆的白娘子——刘秀荣。她进门的第一句话:“我来看看新来的大学生。”我连忙请她坐下来。先是介绍我来自什么学校,学的什么专业。接着,她就听我对《白蛇传》的印象。我告诉她,这戏太精彩了,由于看得入神,连裤子烤糊了都不知道。
在中国戏曲研究院宣布机构调整之前,我可以凭研究院的工作证,看所属剧团在各个剧场的演出。看了中国京剧团的不少名家的戏,也看了戏校青年演员的戏,除了《白蛇传》,还有刘秀荣主演的《玉堂春》等等。
记不清从何时起,秀荣见我,称“二哥”。叫得十分亲热,私下并无往来,都是在各种观摩、研讨、评奖活动中不期而遇。大约2008年6月,在北京香山饭店,与秀荣一起参加文化部的一项评选活动,评委还有欧阳逸冰、尹晓东、陆松龄、张烈等。休息时,我问秀荣:“您叫我二哥,那大哥是谁?还有三弟吗?”她乐了,说:“就您一个二哥!”这真让我感到十分温馨、荣幸!她曾送我一本2006年出版的自传《我的艺术人生》,我是在她逝世后才认真拜读的。她在书中提到了我:“我们是同一个时代的人,有一种特殊的感情。”称我“二哥”,就是“特殊感情”的表达吧。我们年龄相差不多,我比她大4岁,都是在党的教育下成长起来,虽然工种不同,都热爱戏曲事业;另外,我想,还应当包含她对理论工作者的重视。
秀荣的一生,是由名角转向名师、为京剧事业鞠躬尽瘁的一生。早在1952年,她才17岁,就以主演《白蛇传》的白娘子,在第一屆全国戏曲观摩演出大会上,与当时26岁的云燕铭、32岁的张君秋、36岁的赵荣琛,同获演员二等奖。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但又是可以理解的。因为这个白娘子,是田汉的文学创作、王瑶卿的唱腔设计、李紫贵的导演处理,三位巨匠的艺术结晶,而秀荣是这个艺术结晶的极其出色的终端体现者。演员之所以是舞台艺术的主体,就因为他是直接打动观众的终端力量。一出好戏,究竟能把观众打动到何种程度,最终要看演员的功力和魅力。秀荣是唱念做打的全才。尤其她演白娘子的唱,那[西皮散板]“莫教我望穿秋水、想断柔肠”,那[干哭头]“狠心的官人哪”,那[南梆子倒板]“小青妹且慢举龙泉宝剑”和接下去的一大段唱,都是声情并茂,给了我难忘的审美感动。
京剧艺术流派纷呈,全是男演员们的创造。而旦行中的梅、程、荀、尚、张,都受到过王瑶卿先生的指点。缀玉轩的艺术高参们,为梅兰芳规划的艺术路线:“远法紫云、近取瑶卿”。就是要梅兰芳先生把余紫云、王瑶卿的艺术经验化用到自己的表演中来,完成花衫的新创造。程砚秋先生的《锁麟囊》,剧本出来后,与王瑶卿在唱腔上琢磨了将近一年,才于1940年首演,轰动申城,成为程派艺术久演不衰的经典。就在程砚秋与王瑶卿琢磨《锁麟囊》唱腔的阶段,给了“旁听”的张君秋先生以很大的启迪,为他后来张派唱腔的形成,起到潜移默化的作用。秀荣是特别幸运的,她是新中国培养的第一代京剧名家之一,具体到艺术上,主要受到了出任中国戏曲学校校长、秀荣称为“老恩师”的王瑶卿先生的精心指导。她的聪明和勤奋,与王瑶卿的真传实授,完美地结合了起来,成就了刘秀荣名家、名师一身兼。
秀荣桃李盈门,她在自传里称之为“艺术上的女儿们”。李胜素、王艳、马佳等都是可以让她为之骄傲的弟子。1997年9月5日,我应邀参加李淑勤拜刘秀荣为师的仪式。同去的还有郭汉城先生。李淑勤是广东粤剧演员,收李淑勤为徒,建立跨剧种的师生关系,是秀荣具有广泛艺术影响力的一个生动例子。拜师之前,李淑勤在广州南方剧场连演了《顺治与董鄂妃》《樊梨花三气薛丁山》《白蛇传》等5场大戏,都由粤剧名家陪同献演,展示了这位青年演员的才华和潜能。秀荣高兴地把她收入门下。我在日记本上记下了当时的祝贺。称赞刘秀荣老师为“全能旦角”,“她有五多:看得多,学得多,会得多,懂得多,传得多”。李淑勤是“已露光华的美玉,值得秀荣老师进一步雕琢”,希望淑勤“以诚敬业,以诚敬师”。我深信,秀荣一生积累的艺术本领、艺术智慧和艺术理想,一定会在她许多“艺术女儿”的舞台生活中得到延续,并在她们各自的传承与创造中,焕发出新生命的光彩。
(2021年7月27日在国家京剧院“刘秀荣先生追思会”上的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