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版:世界文坛

文学是生活最好的版本

——菲利普·福雷斯特与他的“自我虚构” □刘鹏波

菲利普·福雷斯特

近期,中信·大方与楚尘文化一起推出了法国作家菲利普·福雷斯特的小说《一种幸福的宿命》。该书从兰波的诗文中抽取26个词语,并让它们的首字母和字母表中的26个字母一一对应。借由这些词语,福雷斯特沉潜至兰波和自己的生命之中。福雷斯特称这种写法从《易经》卦象中获得灵感。

日前,中信·大方邀请《一种幸福的宿命》的编辑章武、宁波大学中法联合学院法语教师郑诗诗以及学者、译者王以培,一同在线上分享了阅读《一种幸福的宿命》的感受,并且评析了福雷斯特“自我虚构”的写作风格。

始于女儿离世的写作

《一种幸福的宿命》最先由南京大学法语系教授黄荭推荐给中信·大方。章武在读完若干章节后,被书里独特的编排形式吸引。他介绍说,他们评价一本书适不适合译介为中文,一般会综合考虑原著小说的质量、中国读者的阅读语境,以及有没有合适的译者等要素。经过选题会讨论,中信·大方决定译介该书。既然书由黄荭推荐,加上黄荭此前已经译过福雷斯特的《然而》和《薛定谔的猫》,章武觉得请黄荭来译再适合不过。

福雷斯特1962年出生于巴黎,1983年毕业于巴黎政治学院。这是一所专门培养法国政治精英的学校,密特朗、希拉克、奥朗德和马克龙等都毕业于该校。在英国几所大学任教后,福雷斯特于1995年回到法国,任教于法国南特大学。2011年起,福雷斯特担任法国著名文学期刊《新法兰西杂志》副主编。他同时还是先锋派文学杂志《原样》和日本现当代文学研究专家。《原样》在法国很有名,由索莱尔斯创办,当时文化名流如巴塔耶、德里达、罗兰·巴特、福柯、克里斯蒂娃等经常在上面发表文章。

福雷斯特的职业之路本可以一帆风顺,他很适合在研究机构或高校找个一官半职,并在授课之余做些文学评论的工作。但女儿波丽娜的突然离世,打破了这份平静。1995年,福雷斯特年仅3岁的女儿被诊断出骨癌,次年便猝然离世。这个变故给福雷斯特造成重大打击,却为他的文学事业带去新的契机。为纾解失去爱女的创痛,福雷斯特不得不从文学评论转向原先认为并没有太多天分的文学创作。

女儿去世第二年,福雷斯特写出了纪念之作《永恒的孩子》。这本小说在法国出版后引发巨大反响,获得当年的费米娜文学奖。福雷斯特称“书中的一切都是真实的,绝无半点虚构”,这是福雷斯特文学事业的起点。同时,他也表示从未真正视自己为作家,“我不读自己的书,然而,既然《永恒的孩子》已经问世,就应该独自承担起它在世上的责任”。

钟情“自我虚构”的作家

在郑诗诗看来,福雷斯特是典型的学者型作家。他的作品可以分为两类:《永恒的孩子》《纸上的精灵》《然而》《新爱》《云的世纪》等从自我视角出发写的自传体小说,以及为夏目漱石、荒木经惟、大江健三郎、乔伊斯、兰波、阿拉贡等文化名流写的传记。《一种幸福的宿命》兼具以上两者,既是福雷斯特的自传,也算得上是兰波的传记。“到了《薛定谔的猫》和《一种幸福的宿命》,福雷斯特的写作范式发生转变,这一转变与法国文学‘自我虚构’(auto-fiction)的文学潮流有一定的关系。”

“自我虚构”是一种“介于自传和小说之间的自我书写,是借鉴虚构手法书写自我和认知自我的写作方式,是以虚构僭越真实的一种写作策略”。(车琳:西方文论关键词 自我虚构,《外国文学》)。自上世纪下半叶以来,“自我虚构”逐渐成为法国当代文坛一个重要的文学现象和创作方法。福雷斯特一方面长期致力于对“自我虚构”文学作品的研究,另一方面他也以“自我虚构”为理念创作了大量作品。

在众多“自我虚构”作品中,《然而》被认为是一部扛鼎之作。福雷斯特以女儿夭折为起点,追溯了三位日本艺术家小林一茶、夏目漱石和山端庸介的故事,完成自己艰难的心路历程。该书出版后,获得龚古尔传记奖和法国“12月”文学奖。“12月”文学奖是一个先锋奖项,让·艾什诺兹、雷吉斯·德布雷、米歇尔·维勒贝克、让-菲利普·图森等法国当代先锋作家都曾获过该奖。值得一提的是,“12月”文学奖原名十一月文学奖,由米歇尔·德讷反对龚古尔文学奖而创建。原来,米歇尔·德讷曾经因为反对米歇尔·维勒贝克的《基本粒子》获得当年龚古尔文学奖,而被龚古尔评委会辞退过。这算得上法国文坛的又一段史话。

《一种幸福的宿命》同样获得“12月”文学奖,而且创作原点仍然是女儿的离世。福雷斯特再次采用“自我虚构”手法,巧妙以A、B、C……的顺序方式,将兰波诗文中的26个词语与字母表中的26个字母对应,既解读兰波的诗作,也回望了自己的生活。福雷斯特称这种手法是从《易经》中获得灵感:《易经》有六十四卦,每个卦象都在解答人们向上天提出的种种疑问。巧合的是,兰波与波丽娜一样也是死于骨癌。或许,这是福雷斯特之所以选择通过兰波来解读自己人生的原因吧。

与兰波生命的交错

王以培是《兰波作品全集》的译者,他在阅读《一种幸福的宿命》时对每个章节与兰波诗文对应的手法印象深刻。再加上他近来正在重译兰波的诗歌,阅读《一种幸福的宿命》的感触变得更加深刻。在他看来,兰波是名副其实的通灵者(“通灵”在法语里的原意是能看到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比如兰波在《通灵者书信》里写到,“诗人应该保存自己的进化,饮尽毒药,他应该有超人的信仰、坚定的信念,他也是个伟大的病夫、伟大的诅咒者、至高无上的智者。当他达到了未知,他失去了视觉,却看见了视觉本身。”这算得上兰波的文学宣言,并且身体力行。

“兰波像一块滚石,四处漂泊,最后离开了所谓的文明世界,回到他的孤独当中。兰波为什么要去荒野?因为他的内心也一样荒凉。最后,他往那个最符合自己内心的地方去了。那是当时世界上最荒凉的地方——非洲的荒漠,兰波在那里忍受凄苦,这就是他的命运。”

王以培提到,兰波的诗文之所以触动人心,因为它们表达出了人内心深处的孤独和悲凉。“‘通灵’在中国文化语境里有着深厚根底,中国人想象自己能够与祖先、自然万物心有灵犀。这是兰波在中国广受欢迎的一个原因。”

“我们可以把《一种幸福的宿命》当作一部传记,一部小说,或一部散文。”郑诗诗认为,福雷斯特以26个词语为引子阐释了兰波的诗歌和命运,同样也是他对自己人生的诠释。“小说包含哀悼、写作、虚无等主题,面对人类最本质的虚无,就是一种幸福的宿命。”

章武也建议将《一种幸福的宿命》当作26种切入生活的视角看待,或者就是福雷斯特为自己描绘的26幅自画像。“如同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那样,这26个词语也是26把钥匙,可以解读每个人的生命。”

独树一帜的哀悼诗学

“死亡、哀悼、悲伤,是福雷斯特作品中常见的主题。”郑诗诗认为,福雷斯特的写作形成了独树一帜的哀悼诗学。“对福雷斯特而言,爱女的离世是无法释怀的悲伤,但又无法挽回。反复重现的回忆和为数众多的互文在书中随处可见,字里行间透露出一个父亲失去爱女的悲痛之情。”

在福雷斯特早期自传性作品中,哀悼的主题非常明显,后期作品则有所减弱,转而用更加迂回的方式、更加冷静的笔触表现,增加了对人类境遇、写作、真实、两性关系等的思考。“更重要的是,后期作品除哀悼之外,福雷斯特在叙述中增加了虚构成分。写作的自传性质愈加显著,福雷斯特将哀悼上升到不可回避的人类境遇的层面。”

在郑诗诗看来,福雷斯特虽然哀悼悲伤但从不绝望。“写作成为他哀悼女儿的最佳方式,他没有选择闭口不提,或者再生一个来弥补缺憾。福雷斯特用‘自我虚构’的方式面对并接受无法抹去的悲伤,继续生活下去。”

福雷斯特为谁哀悼呢?为死去的孩子和她未完成的童年,这显而易见。同时,福雷斯特也为自己和他人,甚至为任何人哀悼。哀悼的含义由此变得更加广泛,更显出普遍性。福雷斯特在《一种幸福的宿命》里写到,“我们去爱,去写作,都是为了让我们生活中遗失的那一部分继续存在,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句话可以看成福雷斯特 “自我虚构”的用意。

死亡带来生命虚无的观念。对于虚无,福雷斯特倒是认为直面与接受就好,不需要战胜,甚至不需要治愈。郑诗诗认为,福雷斯特这是把解释文本的权利交给读者,让读者发现其中的寓意。“因为虚无是构成存在的基础,体验虚无就是体验真理。对福雷斯特而言,虚无也是永恒的。”

最后,郑诗诗援引黄荭在《2016年法国文学回顾:旧人物没退场,新故事已开锣》一文中对福雷斯特的评价,结束了本场分享——“他很清楚,虚构和非虚构交界的模糊地带,小说和真实宛若镜花水月的互相投射,文学成了生活的一个注释,或者恰恰相反,生活成了文学最好的版本。”

2021-08-13 ——菲利普·福雷斯特与他的“自我虚构” □刘鹏波 1 1 文艺报 content61157.html 1 文学是生活最好的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