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成难的小说《追踪》描述了一个进城打工的母亲与水泥厂厂长寻找批号为X50002的水泥的故事,将回忆与现实穿插起来,塑造了三个人物在面对城市化进程时的悲凉处境。他们是从乡村来到城市的务工者和找寻者,抑或是带着传统乡村观念的城市人。在汤成难的这部小说中,城市本身变成了一架机器,有活力也有狰狞,闯入这架机器的人,不可避免地感受到真实又无奈的幻灭。
故事发生在上世纪90年代,经济的发展让现代化城市迅速崛起。伴随着经济的腾飞,中国社会也逐渐从城乡二元结构,向城市化大幅迈进。大量的农民从农村走向了城市,在小说中,张胜利就是进城务工的一员,从他进城的那一刻起,三个人的命运就被奇妙地连接在了一起。
张胜利是城市“闯入者”的典型。这一类文本中,叙述者经常情不自禁对城市做一番评价:城市像“肿瘤”、像飞速旋转的“大轮盘”、像“猛兽”,这样的比喻反复出现。而置身其中的闯入者则像“微尘”、像“细菌”,在两者的关系中城市强大残酷、闯入者渺小无力,闯入者融入城市的过程就是被城市挤压、控制、异化的过程。小说文本一直围绕着一个中心展开叙事:张胜利失踪了。全文围绕追踪张胜利展开,但自始至终,张胜利似乎只存在于场外,像边缘人一样不引人注目,容易被遗忘,甚至连他的消失都悄无声息。张胜利从消失到被发现已是三天之后,“要不是掉在机器旁的一只劳保鞋,以及下一道工序的工人后来回忆疑似看到的一截手指,真叫人难以相信”。张胜利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来到城市,又被无声无息地吞没,没有凶手。闯入者在城市与乡村之间模糊了自己的线条,最终泯灭了自我。
乡村与城市的博弈是小说表现的一个重要命题,闯入者身处其中常有无力的绝望感。当生于乡村、长于乡村的人面对陌生的高楼大厦时,会不知所措,甚至哑然失声。小说中,张胜利的母亲从贵州小山村摸索到水泥厂花了六天时间。在与厂长凌致远一起寻找孩子的过程中,她不发一言,一心只想找到她的孩子,她知道自己的孩子失踪了,但她完全无法理解。她只能带着一只蛇皮口袋与满腔的悲痛在钢筋混凝土的丛林里颠簸,保持着困惑的沉默。直到看见希望大厦的雏形,恍惚间,她才终于明白了张胜利为何消失。张胜利母亲的沉默,是生活在传统乡村社会的人对城市的一种惶恐,一种不甘心的失语。
沉默是一种态度,小说通过对凌致远的描写,表明了闯入者在城与乡博弈中的另一种态度,即消极无声的逃离与反抗。凌致远是水泥厂的厂长,尽管如此,他的身上始终有一种乡村身份的认同。在他眼里,张胜利母亲的手适合插秧、剥豆角、刮土豆皮;她流泪是秧田溢水,她凿下的碎水泥块是“蚕豆”。他的眼里始终带有乡土滤镜,面对水泥,他总是用想象连接起过去与未来。水泥之前是石灰石,石灰石之前又是无数的史前生物。面对张胜利的去世,他是痛苦的,他发现不仅是史前的生物,甚至是现代的人也正在被石灰石所吞没,成为石灰石的一部分。潜意识里,他感受到无法排解的痛苦,这种痛苦的根源是乡土文化认同者对于现代性的焦虑。现代性生产出了竞争的个体和个人主义,而社会结构又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来泯灭这种个人和个体主义。在无法阻挡的现代性面前,个体的意志显得渺小而无力。面对这种焦虑,凌致远选择逃避,他不再开采石灰石,而是回到乡村种树。这对他来说是一种解脱与逃离,也是一种无声的反抗。
三个不同的城市“闯入者”处于两个世纪的交汇点,他们的身上也体现了个体意志与历史意志的博弈。俄国诗人曼德尔施塔姆的一首诗《世纪》中有这样的句子:“我的世纪,我的野兽,谁能直接穿过你的眼眸,谁又能用自己的黏稠的鲜血,黏接两个世纪的脊梁?”野兽代表了某种意志的力量,既有人的意志,同时又有历史的意志。在文本中,张胜利的理想是拥有一套城市里的房子,凌致远则把眼光拉长到种族宏大的变迁历史。张胜利最终没能实现他的理想,但他也融入了宏观的历史之中,成为希望大厦的一部分永存。个人与历史,就这样以一种近乎于残忍的方式博弈交锋,最后共存。
尽管如此,作品还是表现出了肯定与希望,现代性与城市化有一定的弊端,但现代城市也呈现出了多重面孔:既有创造的力量,也有异化的悲剧;既有一切消失的恐慌,也有再造一切的激动;既有旧的迷惘和逃避,同时又有新的主体的新生、成长。这让城市闯入者面临尴尬和身不由己,虽时有绝望,但也在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