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曾经以为蝉的幼虫——“老牛儿”中午也往外爬,就顶着烈日去村南的大杨树下找寻。树下是旺盛的草,又绿又挺。寻来寻去,在草上觅到两只金褐的蝉蜕,薄壳内粘着几缕白丝。我把轻飘飘的蝉蜕放在头发上,它那弯曲的大前爪子一钩就钩住了头发,甩也甩不下来。
太阳渐渐向西,大人们睡足了午觉朝地里走,见我辛辛苦苦哈着腰在树下找老牛儿,哈哈大笑,让我先回家去,天将黑时再来,老牛儿得夜里才往外爬呢,还有,得带工具,锄地勺、铲子,最不行也得来根细棍,赤手空拳的,难捉到呢。
我提把炒菜铲子再出来时已是黄昏,夕阳西下,牛羊回家,天地间笼着淡淡金色。一尺高的棒子苗欣欣而长,通体碧绿,每一棵都舒展开三片叶子。微风吹来,叶片就那么电闪似的抖一抖。收工回家的大人们说我出来得还是早,天擦黑时老牛儿才出洞呢。他们扛着锄向村里走,闪进树枝般的胡同不见了。
我一丛一丛地拨着草寻找地上的小洞,蚁洞也不放过。据说老牛儿的洞初看很小,越捣越大,捣到最后就能逮住个老牛儿。我奋力地铲啊铲,铲出了密密麻麻的蚂蚁,它们惊慌失措地纷纷外爬,忙乱中还叼起小米大的白卵。我把刨出的土填回去,寻找下一个小洞。有的洞内头冲下钻出只老虎夹子,有的洞内团抱着两条黑黄相间的百足虫,有的竖一条胖大蚯蚓,挨了铲皮筋似的往回猛缩。
灰红的晚霞越来越暗,天黑了。回望村子,灯光闪烁,犬吠依稀,大人们曼声呼唤孩子回家吃饭,吃过饭的站在街上吹凉。唱了一天的蝉停下吟唱,村子里安安静静。
我已放弃树下大大小小的洞,转为抱着杨树从下到上地拍寻。出了洞的老牛儿就近上树,爬到它认为安全的地方才停下,也许停在了树干高处,也许爬到杈上,也许爬到枝上,精力旺盛的老牛儿一直向上,爬到树梢一片大叶子背后,耍杂技似的完成蜕变。
杨叶下盛产老牛儿,运气好时据说能在一棵树上捉五六只,它们争先恐后,弓肩驼背地奋力攀爬,一心做着飞翔的梦。我绕树寻找,挨个碰那些小突起。我从这排树摸到那排树,两排树摸罢,一无所获。夜已深,繁星满天,新月如钩。这个晚上也是怪,一只老牛儿也不出来。我不甘心地从头又摸,抱着树从下往上拍,拍到第五棵时,一阵绝望一阵心慌,该回家啦,再不回大人以为我丢了,会着急啦。可我从中午忙到现在,一个都没找到,最后一棵,最后一棵再摸不着就回家。我沮丧地落了两滴泪,泪眼模糊中离开第五棵树走向第六棵,一伸手就在树根处摸到个凸起,爪子乱蹬,带着泥腥。
2 我一直对蝉的地下生活充满好奇。我只知道它在枯枝上密密地凿出一排小孔,孔内安放下若干后代,虫卵孵化后,一批生气勃勃的小虫就此钻入地下,销声匿迹。几年之后,蝉的幼虫修炼成披着铠甲的肥胖武士,举着两把多功能兵器,挖出一条通向地面的通道,等到天气晴好,趁着夜色击碎天花板,就近寻个利于蜕皮的所在,脱下这身铠甲,就此改了形态。
老牛儿在地下的漫长生活中,得用光滑结实的背脊把洞里的土拱进土缝,为自己打造一条利于爬行的光滑通道。它那两只可挖可锯可割可刺的前爪与厚实的驼背是地下谋生的绝妙武器。而蝉,只需要两片透明的大翅膀助它腾飞,一条针状管子让它喝树汁。脱壳而出的蝉依然庞大,但不再佝偻,挺肩直背,很有威仪。威武的前爪缩成两条不具攻击性的普通前肢,只比四条后腿稍稍粗大一点,负责抓住树干树叶。武士摇身一变成了文人,老牛儿蜕变成的蝉只负责文质彬彬的餐风饮露放声吟唱,两片光洁的长翅护着后半身。除非受到惊动,它轻易不挪窝,飞的时候很仓促,很莽撞,从这棵树到那棵树直直地飞去,如同逃窜。
3 扣在手心的老牛儿力气很大,又蹬又抓,几次逼得我松开手。说实话,捂着这么个庞然大虫很不舒服,我提心吊胆,生怕它突然变大,突然逃跑。那时村里没有路灯,各家各户的油灯飘摇,微光透出窗子,还不及天上的星光明亮。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终于到家,与我妈在门口相遇。她从别人家找我回来,正要拿了手电去远处找我。
纱窗上这么多细格子,这只老牛儿竟抓不住,得帮它挂上,才一爪一爪地爬起来。有时掉下,砸到窗台滚到地上,我以为它摔死了,拾起来竟安然无恙。多年后我在东侯乡中教书,院里有许多大杨树,最多抓获过20只老牛儿,我把它们都放在窗纱上,看哪一个爬得快。老牛儿争先恐后,两只大爪子向上一扬,四条细腿紧随其后,你追我赶,蔚为壮观。我站在窗前看,把落下来的放回去。这些老牛儿最终会爬到纱窗高处,夜深人静时蜕下它的皮,又在纱窗上全身变黑。曦光微露的时候,屋里热闹极了,蝉们扑棱扑棱地在屋里乱飞,闹出动静,有的飞到枕边,把枕头当作树干,头发当成树叶,酝酿着吸点什么。它端庄地拖着两片大翅,宁肯走路也不愿再次起飞,除非拿起它往高处一抛,才又扑棱扑棱地飞起来。这么多蝉在屋里乱飞,撞到哪里是哪里,我赶紧打开门放它们出去。
我把老牛儿从窗纱上拿开,放进抽屉里。熬夜的人才能看到蝉蜕皮,我也想看,但耐不住熬,没看成。天明醒来,抽屉里躺着个怎样的怪物呀,上身庞大,翅膀软耷耷沾着黑水,下身套在壳里,时而轻轻颤动。完了,它变不成蝉了,我小心翼翼地帮它拔出肚子,再抽出后腿,结局可想而知。
这年冬天,四舅来我家挖猪圈,我蹲在圈边看。挖到一米深处,他抛上一物,是只老牛儿,蜷着身子睡在一米深的地下,被挖了出来,随后又挖出一只,都是活的,微微能动。这真是冬天的奇迹。
4 四舅说,天刚蒙蒙亮时,棒子地里的蝉多极了,全都嫩绿嫩绿地趴在棒子叶上晒翅膀。大清早的棒子地成了我的念想。
棒子发散出青涩的香气。一只啄木鸟在树干上绕圈踱步,丁丁地凿树,见我这么早来地里,歪头斜眼踱入了树冠。垄沟潮润,漫着层细如面粉的黄沙,百足虫摇着触角在沙上闲步,留下蜿蜒曲折的足迹。树干上的白蛾和金龟子全没了,不知道这么早去了哪里。我在地头的棒子间搜索,一只嫩蝉也没看见,只找到一个潮乎乎的空壳,令人怅惘。
我家东屋窗前有棵小槐树,长得很快,一根细枝长到了窗口,险些探进屋子。一天清晨,我扒着窗棂朝外看,看到槐枝托送进一只蝉蜕,想是夜里一只老牛儿爬啊爬,爬到这根枝子上,爬到树梢,再无可爬,只好向虚空探着一只前爪,就这么开始蜕皮。蝉飞走了,它的壳站在枝子上,举着前爪,像是和我打招呼,至今难忘。
5 秋风一起,凉意顿生。高唱了一夏天的蝉走到了生命尽头,它从树上跌落,无力再飞,无力转侧,就那么躺着,渐干渐脆。人走过,看到了就把它往旁边踢踢,看不到直接踩上,一下子踩成碎片,成了蚂蚁的干粮。
蚂蚁们忙忙碌碌,一趟一趟往洞穴中拖,两片大翅也不放过。我见过几十只蚂蚁,齐心协力拖一片蝉翅。翅斜立着,摇摇晃晃地动,如同蝉魂魄归身。
人们对蝉失去兴味,不再惦着捉它,也不再惦着吃它。老蝉抱树苦吟,开嗓时犹豫观望,收尾时幽咽不甘,透出暮年的凄凉。蝉从土里拱出,至此又将回归泥土。生有时,死有时,歌唱有时,停止歌唱亦有时。秋风有信,该是蟋蟀的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