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印象中,无论哪个地方,清明前后都能看到梨花开在枝梢上。梨树仿佛是不挑地域的,对土壤有着天生的适应性,但是要结果那就另当别论了。我生活的地方并不盛产梨子,所以,很多时候,我不太容易将树上看到的洁白、单薄的梨花跟水果店里买到的金黄、水灵的梨子联系起来。又加上,梨花自古入诗入文,有太多文人将它作为抒情的意象,如同月亮是人们寄托情思的对象,梨花因其开在清明前后,加之梨与“离”的谐音,在那一盏小小薄薄的“玉碗”里,装下过多少文人墨客的哀愁和思念。总之,梨花于我而言,观赏性大于实用性,梨花的美学意义也在古往今来的文学作品里随风飘散。直到3月参加宿州砀山梨花节,我才认识到梨花真正的生命意义。它并不是梨花带雨的楚楚可怜,也没有自带飘零感的脆弱气质,更不是文人所赋予的无力留春的惶惑,它跟所有怀抱着果实心愿的花朵一样,五瓣花瓣小心地呵护着花蕊,花蕊骄傲地托举着孕育的希望。树枝上那朵朵随风摆动的梨花,都在暗自勃发着繁殖的尊严和生命的力量。在砀山,梨花绽放,欣欣向荣,健康美好,是这热闹人世间的盛大庆典。
“北有砀山梨树王,南有黄山迎客松”,说的是安徽的地标风物。砀山百万亩梨树园中,有六万多棵老梨树,年龄均在百岁以上。这实属罕见。在一切以新生力量为主力军的当下,在后浪急急覆盖前浪的时代浪潮中,旧和老总是意味着被抛弃,被轻慢。而砀山梨树中的“老”,是“王者”的地位,在果农的悉心照料下,老梨树依旧应着季节的韵律,春天的时候花开满枝,秋天的时候金果压枝,傲人的果实就像枚枚勋章,缀满刚劲虬枝间,这情景想来都令人振奋。
为了看梨树王,当地的朋友带我们直奔良梨镇。进良梨村时,已经艳阳高照,蓝天映照着雪一样的花海,远远看去,梨花闪闪发光。即使人们需要戴着口罩前来,也不愿意辜负这盛大的时节,这大好的花海美景。我们沿着梨树园步行。在两边的果园里,不时可见果农爬上梯子点梨花。朋友告诉我,点梨花是砀山梨园的传统绝活。用一根小棍子,系一小团白色毛球或橡皮,蘸一蘸花粉,往花蕊中轻轻一点,这里一下那里一下,像魔术师般,果实就这样获得了最初的孕育。据说,这种为梨花人工授粉的技术就是由砀山发明推广,大大提高了梨树的结果率。在这个机械化时代,点梨花却仍需手工操作,是因为这个技术活实在太细腻太讲究,多一点则满,少一点则亏,真是几分耕耘几分收获。我才知道,原来我们一直所吃的贡梨,最早专指砀山梨。当年乾隆皇帝下江南路过砀山,因吃了砀山梨,感觉“色艳味美”,还治好了他的风寒咳喘,回朝后遂将砀山梨封为贡品,“贡梨”这个名称代替了砀山梨。
步行一刻钟左右,到了一处名为“乌龙披雪”的景点。在这近百亩的果园里,种的都是上了年纪的老梨树。老梨树都不算太高,并没有朝天空侵略的野心,只是恣意地向两边伸展,每一根枝条像努力张开的一个个怀抱,又仿佛因为年岁的增长累下了“高处不胜寒”的经验,只求稳稳扎根于土地中,风雨不倒。这一棵棵百岁老梨树,腰杆笔直,有条不紊,整齐站立,绅士地间隔出一条条步道,使游人走在梨花下宛如走在梨树的怀抱中。洁白、娇嫩的梨花,此刻缀满墨色的枝干,随着虬枝毫无章法的生长之态,梨花也便有了自己生动的姿势,在空中曼妙起舞。梨树如乌龙,梨花如新雪,树因花而活泼,花因树而带锋。设若我是个画家,到此定会感到“伤心画不成”,谁能画出如此千姿和百态,谁又能调出如此相得益彰的黑与白?在这里,梨花并不孤寂,更不会有伤春的愁绪,相反,它们披在乌龙上,是一袭战袍,在这个季节的舞台上,舞出老树的万千生趣,舞出人世的万千生机。
那一棵由围栏保护起来的,便是“梨树王”。四周聚集的人也最多,人们不远千万里,为膜拜这棵300多岁的梨树而来。跟刚才看到的百岁老梨树相比,“梨树王”的确更为壮实,花枝更为繁茂。树干直径约两米,树高7米多,枝条覆盖面积约半亩地。这棵梨树王的确是有王者风范的。但其实它是一棵母梨树,人们到此并不仅仅膜拜于它的树龄,更多的是想沾染它旺盛的生命力。它从明末清初就开始挂果,乾隆皇帝指定吃的贡梨便是它产下的,至今还保持着年产4000斤的丰硕成绩。这么一想,我又觉得这树丰乳肥臀,如世间所有梨树的图腾,如地母般庇佑着梨子梨孙,也庇佑着砀山这方水土。在她身上,垂挂着很多心愿条,游客到此写下的自己日常生活中最朴素的祈愿,远远看去,倒像是为它穿上了一袭华丽的戏服,花鼓响起,一曲四平调,唱尽盛世的委婉和豪迈。
砀山梨花节已经举办了26年了。每年3月,迎接来砀山过节的国内外游客的,不仅有辽阔的梨花海,还有围绕梨花主题的种种节目,譬如音乐会、烟花秀、梨园直播大赛以及各种民俗表演,这些色彩斑斓的舞台就搭建在梨树下,为梨花起舞、歌唱,世俗的快乐仿佛能感染到树上那些看起来“高冷”的梨花,祈愿今年又是一个丰产年。令我惊讶的是,在这个梨花绽放的节日,竟然还有国家级的马拉松、马术、足球等体育竞技比赛。听起来,梨花与体育,一动一静,似乎并不搭,但当我身临比赛场所,我才明白过来——这里的土壤不仅适合梨树生长,也适合田径类的比赛项目,因为我们所踩着的地方,就是那条著名的黄河故道。在砀山流淌了700多年的黄河,最后一次改道北徙后,在砀山留下了一条长46.6公里的河道,昔日黄河从千万里席卷至此地的河沙,在一代代砀山人努力的改造下,竟然成就了一片适合果树生长的沃土,一条适合竞技比赛的“黄金赛道”。我不禁对砀山人的勤劳和智慧感佩不已。一边是万亩果园,绿涛、花海、果的世界,一边是体育健儿雄姿英发“跑进春光里,人在画中行”。如果说黄河故道是一条蛰伏于时光深处的沉睡的乌龙,那么今天的砀山人则为它披上了闪闪发光的战袍,重新焕发它腾起的生命力。
记得在良梨镇,镇长带我们参观新农村建设。梨,带活了这里的旅游经济,盖起了一排排崭新的民宿,设施现代化又不失乡村气息。在很多民宿的外墙上画满了有趣的涂鸦。有从墙边偷窥的猫咪,有玩耍的孩童,有开满鲜花的世界……其中有一面墙,画的是一个老农妇,怀抱一只老母鸡,满脸皱纹,但表情欣喜,眼神坚定,仿佛望向的远方是一片似锦繁花,如她头上裹着的嵌满梨花的绿色头巾。在这面墙边的绿色田野上,一大片梨花正静悄悄开放。这画面让我印象深刻。这何尝不是当下中国新农村一种远眺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