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人:
许莹(本报记者)
虢爽(《我在他乡挺好的》编剧)
李漠(《我在他乡挺好的》导演)
许莹:是什么契机接到了《我在他乡挺好的》这个项目?你们二位有北漂经历吗?生活中的哪些细节为这部剧的创作提供了灵感?
虢爽:我和另一位编剧孙麒珺都是东北人。去年年底,疫情原因她待在老家,我在北京,电话闲聊时,我们说到家乡的变化和彼此在北京十来年的状态,发现完全可以从切身感受出发来做这样一部剧。恰好平台和制片方也有做这样一个故事的需求,一拍即合。
创作灵感主要来自于我们对北京这座城市的想法。在过去的北漂经历中,我们无数次问过自己,为什么要留在这,为什么遇到困难我们还不走?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在于北京这座城市足够包容,无论是价值观、生活态度还是其他方面,它允许多样化的存在。正如剧中台词所讲,我喜欢北京,因为它够大够包容,如果你才华横溢,你可以功成名就;如果你很平凡但是你又努力,也能小富即安;如果你什么也没有,你就努力踏实肯干,也能有立足之地。
李漠:芒果季风做季风发布时找到我,聊了一些后续项目,其中就有《我在他乡挺好的》。刚看到这部剧的故事大纲时我很受触动,其中最打动我的就是剧中每集结尾处的旁白,那些旁白是在大纲阶段就有的。在前期策划时,我们希望讲述一个有话题性、有针对方向的故事。无论是聊安全感、家乡,还是对于如何舍弃过去、如何释怀等问题的思考,这些都让我有话想说,最为难得的是,在一部剧的篇幅中来集中探讨当代年轻人的价值观和行为方式,这是我个人非常想要去做的。
我是青岛人,在北京生活了22年,应该说北漂经历是我人生中的大部分经历。这部剧在细节上的控制和设定,都有我、编剧和演员的生活投影在其中。拿我个人举例,例如第二集中苏晴偷了乔夕辰的文件,乔夕辰追上前向苏晴质问,追的过程中乔夕辰接到一通推销电话,乔夕辰说没钱不买。这通电话是我现场临时加的,实拍时需要有一个理由让她停下来。生活中我也时常接到推销电话,心情不好的时候接到还挺不耐烦的。编剧给我们提供了一个非常好的剧本基础,细节和戏剧任务交代得非常清楚,也是因为看到了和编剧在表达思路上的一致,我才敢于在现场实拍时做一些适度的创作发挥。
许莹:全剧12集、每集70分钟的呈现方式,在创作时与传统电视剧有哪些不同?
李漠:这样的片长和体量对于我而言是非常开心兴奋的,因为我可以不按照常规的方式讲故事,可以在70分钟单集时长里做故事结构,可以运用插叙、倒叙、多线叙事、非线性剪辑等相对多样的电影化手法。常规电视剧中更多还是线性的平铺直叙,我们在这部剧中用了很多主观视角,并且让不同主观视角相互穿插。例如在第十集后半段三个人吵架的部分,许言刷单被骗钱、苗苗要跳楼、纪南嘉要借精生子,这三条线如果单看节奏并不太好,平铺直叙的话其中有重复的内容,所以我用平行蒙太奇的方式把这三场戏剪在了一起,让三种情绪拧成一股绳。而且这个体量赋予全剧一些单元剧的气质,我们这个剧虽然不是单元剧,每集还不是一个完全独立的故事,但是每集的主题和偏重的点是有所不同的。
许莹:近年来都市情感剧的地域叙事多集中于上海,该剧在抓住北京地域气质方面有怎样的考量?
虢爽:北京、上海、广州、深圳、杭州……每个城市都有每个城市的特色。在北京漂泊的人遇到的问题可能和上海截然不同。比如同样是租房,北京租房族遇到的问题是房价波动导致的不稳定性,在过去的七八年里房价是有一个大的跃升的,我个人经历过在同一个小区同一年内搬了4次家,原因都是房东着急卖房。但如果置换到上海,上海租房遇到的问题可能不是这种临时变动,而是其他一些问题。我认为城市不同,大家遇到的问题还是有差别的,我们更想在这部剧里表现在北京漂泊的人的状态。
李漠:北京的城市气质是无法用一部戏说明白的,我觉得我们能呈现的只是北京的一角、一个圈层的气质。事实上,翠微路的军区大院、中关村的IT公司、学院路的高校等,他们人口组成结构、生活背景等都不一样。我们努力在这部剧人物设计时给予明确坐标:例如乔夕辰第一个公司在望京,第一个房子是在将台路的老房子,第二个房子就搬到了后沙峪;许言的公司在丰台,她住的地方更靠近六里桥;沈子畅家也是在丰台和西城交界的地方……在我们的设定中,有明确的地理位置坐标,包括每天上班坐什么车、乘哪趟地铁、路过哪里,有时候出于场景考虑可能不会严格按照地域去拍,但是在设计伊始我们是把重要的两点一线的点都设计清楚了。当然这也不是北京的全貌,只是北京的一小部分。
许莹:除了刚才二位谈到的北漂眼中的北京,剧中也有对老北京人的呈现,他们也有自己的苦恼,比如沈子畅和父母在婚房这一问题上的焦虑:新房买不起,旧房不敢卖。其实没有谁是容易的,大家都有不同的烦恼。
李漠:外地人对北京人有一种误读。我们拍的是普通人的故事,事实上北京人也是普通人,他们也不一定都能赶上某些致富的大潮。沈子畅的父母其实也不是纯粹的北京人,他爸是北京人,他妈是上海或江浙一带的人,我们也想表达选择离开他乡在北京生活不是这代人才有的事,在上一代人中就有。有意思的是,沈子畅的父母就是同沈子畅和许言的结合一样,一个北京人一个外地人,妈妈走到今天也有她的心态变化。
许莹:与一般都市剧在作品中一味贩卖焦虑不同,它也有治愈系的一面。请谈一谈创作时在这方面的思考。
虢爽:这是从一开始就定下来的风格走向,我们不想卖惨,也不想贩卖焦虑。我们希望看到这部剧的人不只是颓、不只是丧,他在和剧中人物产生共鸣的同时,能够感受到一些前行的力量,给大家一些鼓励。无论是影像风格还是演员表演,剧本中温暖细节的设置都得到了较好呈现。
李漠:它是一个生活逻辑,生活中总会经历不好的事情,甚至有时总也不顺畅,人们容易产生自我怀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不适合、我是不是有问题,但是其实这是“盲人摸象”的一种想法。我特别想通过这部剧告诉大家,生活给你带来多少困难,就会给你带来多少快乐和成功。
在北京打拼确实有很多不容易的地方,但我们想要给大家鼓鼓劲儿。治愈这件事,是从一开始就想要传达的,整个故事也是沿着晶晶的死这条线发展的。
许莹:说到晶晶的死,对于其死因的调查贯穿全剧,但它并没有像悬疑剧那样去表现,而是仍旧包裹着家庭伦理、日常生活的气息。在剧作中将胡晶晶的死因贯穿全剧的意图何在?
虢爽:最开始我们是想把胡晶晶做成功能性人物,由于她的死引发了三条人物故事线的展开,后面我们在慢慢推导胡晶晶这个人物的死因时,发现如果只是功能性人物会比较可惜,晶晶的“小太阳”性格对我们很有触动:人前开心,人后默默消解自己所有的压力,从来不麻烦朋友。可能我们身边都有像胡晶晶这样的“树洞”朋友,但是并没有给予她很多关注。创作时我们渐渐倾向于像剧中另外三个人物一样,对胡晶晶抱有一些愧疚:为什么我们没有及早发现她的问题,没有珍惜这样一个朋友。最后完整呈现出来这个人物时,我们认为她一定要是这四个人物的其中一个,而不能只是一个功能性人物了。平台对我们前面的意见是,作为生活流的现实题材电视剧,它可能缺少一个强有力的、让观众看下去的戏剧钩子,我们发现可以把晶晶的死作为戏剧钩子,从头到尾钩住观众,最后就呈现出这样一个结果。
许莹:我也关注到网上有两种声音,一种是夸大卖惨,另一种是共鸣共情。
虢爽:我们的立意绝不是卖惨。前面几集可能集中呈现了一些问题,包括胡晶晶的死,可能会让大家觉得特别惨。其实我们剧中呈现的一些矛盾、事件和真实的生活相比,程度上是相对收敛和减轻的,生活中可能更狗血、更无法让人接受。共情这个东西,需要看的观众对剧中的人和事有一定的经历和理解,如果它没有这种经历,在一定程度上是无法达到共情的。我也看到一些评论,说陆以宁工作到最后一刻才去生孩子,就不能踏踏实实去生孩子吗?但是现实生活中确实有这样的女性在职场生涯中,必须拼到最后一刻,否则职位就没了。有一个网友的留言给我的触动很大,她说:“我觉得说这部剧悬浮的人比较幸福,因为他们在生活中没有遭遇过这样的事情。”
许莹:高品质细节积累的量变造成叙事力量的质变,这是该剧最被称赞的地方。比如乔夕辰在走廊靠窗回忆一场戏,走廊灯光的关闭完美实现了心理空间的转场;乔夕辰急性阑尾炎突发,剧作选择用切除阑尾来暗喻其对待前男友的态度:在身体里留着也没用,索性割了……诸如此类细节的匠心呈现在剧中还有很多。请谈一谈在具体细节处理方面的思考。
虢爽:闲笔不闲,细节是表现人物的重要方式。看似无关痛痒的细节,但正是这些细节堆积出了真实的环境,才会让剧中人物真实可信,从而把观众带入到戏剧情境中来。相比于强情节的架构,我们把更多心思都放在了细节的堆叠和您说的一些隐喻暗喻的处理上。比如简亦繁出场的时候,苗苗说他是老韩总不知道从哪个山沟挖出来的,这其实和简亦繁最后的结局有关系,比起大都市的生活,他更喜欢山水田园一样的人生,所以最后他是去云南种咖啡了。还有他进办公室带了一盆桔梗花,花语是真诚不变的爱,也是因为他之后会和乔夕辰有感情线才埋了这个点。包括胡晶晶的手机壳、饭店的花、最后乔夕辰在停尸间戴在她手上的生日礼物手链,都是向日葵,这也暗喻了胡晶晶的人物性格。
李漠:我认为,人物的行为要有生活逻辑。在细节的呈现方面,我们会从生活角度出发去验证这样的行为和反映是否符合生活逻辑。
许莹:以女性群像为主体的都市情感剧,往往会陷入“没有男性”的弊病,不是说真的没有男性,而是说剧中的男性大都是作为功能性人物出现,而且惯常制造出一种性别冲突乃至对立的姿态。这部剧中的两性没有落入二元对立的窠臼,我们会看到简亦繁也好、沈子畅也好、欧阳也好,他们身上都有值得对方爱与信任的品质。
虢爽:我们当时的定位并不是女性群像剧,而是在外漂泊的这一群人,有男也有女。剧里的男性形象并不是依附女性角色而存在的,他们也代表了在异乡漂泊的一部分群体,比如简亦繁是大家羡慕的北京人,实际上他是在深圳长大的;沈子畅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但也有他的生活困境;欧阳从国外留学回来,他对北京的热爱是真挚的;林睿留学归国后意气风发,但是回来后发现自己的状态与国内毕业的同学有很大不同。在他们身上也承载了很多我们想要表达的东西。我本人并不赞成男女对立,问题出来后不能第一时间归结到性别问题上,它一定有其他更复杂、更深层的原因存在,因而我也不倾向在剧中构建性别的对立,我更关注的是剧中每一个具体的人。在性别建构方面,这部剧里我们也有意做了些平衡,比如所谓负面人物,卢以宁、苗苗、苏晴这些女性负面人物的设置考虑到了要和林睿这一男性负面人物做平衡。
许莹:演员对角色的诠释你们还满意吗?
虢爽:我真心觉得这部剧的演员很棒,选演员的时候确实有不顺畅的地方,最终能和她们合作我觉得很幸运。像孙千饰演的许言这个角色,上升期的演员都不太乐意演这个角色,因为这个角色确实有她负面的地方,可能会遭到观众的非议。演员们很精准地抓住了人物的特点,她们还有很多自己的发挥。像任素汐会对我们的台词做一些前后语序和表达上的调整,最后她讲出来的话就会很流畅、很生活。她们也对人物有一些自己的理解和设计,例如周雨彤在天台上说,晶晶你疼不疼啊,这是她有感而发,现场即兴发挥加的。金靖也是,她有很多场戏拍完都从情绪里走不出来。十二集最后有一个她向大家告别的蒙太奇镜头,导演发给我监视器里的小视频看,虽然没有任何声音,只能看到夕阳下的回眸一笑,但我当时真的差点哭了。
李漠:能遇到这些演员是我的幸运。所有技术手段都像是包装礼物的包装盒,故事、情感、情绪是需要演员来表现的,这才是礼物本身。选角时我们最先定的是金靖,她是喜剧演员出身,生活中却很内向,这样的两面性在晶晶这个人物身上体现得很明显。我一直想要和周雨彤合作,她有很多神来之笔。任素汐只比我大一天,我们有很多理念是相通的。孙千是我们都极力推荐的演员,许言这个人设一开始会有点作,最初会想找一个有些娇嗲的形象去演,但是后来感觉这样会顺撇,会让许言这个人物变得更讨厌,孙千这样一位大大咧咧的北方姑娘形象可以把角色往回拽一拽。
许莹:这部剧的创作还有哪些遗憾?最后想和一直支持喜爱这部剧的观众说些什么?
虢爽:剧作时间有一些仓促,里面有一些人物和细节做得不是那么完美。比如许言这个人物我们最终是做了翻转的,一开始她也是一个单纯、没有过多世俗欲望的小姑娘,后来她进入社会之后,周遭环境导致她价值观出现偏差,包括她和沈子畅之间的一些戏,由于时长原因这些东西被拿掉了,所以导致这个人物的最终呈现是有一些缺失的。我希望所有观众能像剧中人最后一样,发自肺腑地能跟大家说一句:我在他乡挺好的!
李漠:我觉得后期上还有些遗憾,就像答完题没有检查的时间,一些很小的、本来不该犯的错可能没来得及改正。非常意外有这么多观众关注这部剧,有肯定,也有鼓励。我们在给观众加油鼓劲的同时,观众也在给我们加油鼓劲,我们接下来的创作方向也会更加明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