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文学阅读因为“逃离”而产生,逃离父母永无休止的争吵,逃离繁重的课业,逃离不喜欢的专业,逃离工作以后日益沉溺的世俗,故而把自己浸在反复的阅读之中。而小说写作的到来则要晚得多,它从产生“自我”感知的时候开始。我记得那样一个时期,每周五从市里回县城的家,下班后出发,一路上看黄昏至夜晚的渐进,车窗外是绵延的群山和树木,间杂着星星点点的村庄和人家,在那种黑暗与寂寥造就的孤寂之中,我开始确实感受到“我”的存在,意识到“我”和天地之间某种渺小的对立,就在那个时期,我萌发了写作的想法。
那时我白天工作,夜晚则思考如何逃离这份工作,写作的念头产生之后,我想,也许这可以作为逃离的借口。于是后来我辞职备考,侥幸逃到北师大文学院,念起了文学创作专业的研究生。
西方高校很早就将写作作为一门可以教授的学科进行专业化,近年来中国的高校也陆续开设各类写作学专业,北师大称为文学创作与批评,其他高校称为创意写作或创造性写作。我最初报考北师大文学院,是因为这里聚集着一批我所景仰的作家,而对于自己能否成为作家,这样的想法还很模糊。但我想无论是北师大也好,其他高校也好,在写作专业设立之初,都一定期望能从众多有潜力的写作者当中“培养”出真正的作家。但对于“中文系/写作专业能否培养作家”,一直以来都存在争议。知乎上这个问题有三百来个回答,其中大部分是否定。人们也常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经历举例,指出其中没有几个是从中文系毕业,甚至没有几个接受过大学教育。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们,因为时代和环境的原因,他们在进入写作以前,首先经历了广阔的生活,然后开始提笔写作,在意识到自身知识欠缺的时候,都广泛而具有针对性地完成了文学的自我教育,建立起了宏阔的文学史视野。而后当他们有机会重返校园进行系统学习的时候,他们也没有犹豫。而那些我们所熟知的西方作家们,大部分都具有良好的文学甚至写作教育背景。
我想,“培养作家”之所以具有争议,是因为“培养”这个词的使用在某种意义上与作家的特质相违背。一个作家的形成在于其经历的独特性和艺术的创造性,而这二者恰恰与“培养”所暗含的统一生产性相抵牾。因此,与其说中文系和写作专业是“培养”作家,不如说它是提供了一种可供作家生长的环境,其中有着滋养作家的能量和氛围。就北师大文学院来说,它聚集了如此多优秀的驻校作家,有如此多亲近文学现场的批评家,这样的场域无疑为文学青年提供了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而至于其中能否培养出真正的作家,我想还有赖于机遇和天意。但相反,如果反问那些从中文系和写作专业走出来的作家,我想,他们一定不会否认中文系对他们成为作家所构成的重要影响。
而谈到我的写作时,文学院和写作专业的影响肯定是深远的。我本科念的专业不是文学,硕士才算正式接受到系统的文学教育。无论是地理意义上还是精神意义上,文学院对我首先的影响,在于它为我的逃离提供了一个暂时的栖身之所,让我拥有了相对完整的3年时间,可以几乎不受影响地去阅读、去思考、去尝试写作。环境对于写作的影响是巨大的,有时我们总是美化困境对于写作的激发,而我同意马尔克斯所说:“我非常反对有关写作的那种罗曼蒂克观念,那种观念坚持认为,写作的行为是一种牺牲,经济状况或情绪状态越是糟糕,写作就越好。我认为,文学创作,你得要处在一种非常好的情绪和身体状态当中。”我之所以能开始写作,我想与身处稳定而有闲的环境是分不开的。
其次,也是更为根本的一点,是文学院为写作提供了一种影响的场域。无论是专业课程的设置、相关讲座的开展,还是作家课的讲授、导师的引导,这些部分都在不断促使我去思考,思考小说到底是什么,我到底要写什么样的小说。回想起初我为了考文学院而匆忙赶就的“小说”,不过只是一堆过剩的自怜情绪和社会事件的生硬堆砌,我清楚地明白那些东西离真正的小说还很远,但真正的小说又是什么,我那时还没有更深的想法。研究生3年,我从对小说写作一无所知到真正有所了解,文学和写作教育在其中的影响绝不可否认。现在我仍能回想起某些重要的启示性时刻:专业课上老师们反复指出“好的小说通往集体无意识,是集体记忆与个体记忆的整合”,这句话为一个小说初学者指明了一种关于创作的根本思考方向;作家专题课上作家老师指出“要为小说设置一条跑道”“表达的异质性”,爱荷华大学暑期小说写作课上,老师指出小说要“show,not tell”,“当你思考今天和昨天有什么不一样的时候,小说就开始了”,这些技巧层面的讲授与启发,渐渐打通了我的思路。而至于那些沉浸在阅读时空里所得到的领悟,就更是数不胜数。就是在这种影响的场域里,我从起初只意识到自我,到逐渐开始意识到与他人、与时代相连的更广阔的自我,意识到应当在更为广袤的文学坐标系中观照自己的写作。最后,当我在思索中感到自己比从前更了解“人”是什么的时候,我就开始真正的写作了。
当然,在“中文系/写作专业能否培养作家”的质疑声中,我们也应当看到,真正站在一个作家背后的,是他所面对的生活。小说的本质是生活,很难想象一个不曾理解生活是什么的人会写出怎样的小说。在佛教中,有理悟、证悟的讲法,只有当我们真正经历了生活,才会顿悟,之前在书中看来的东西不过是脑袋里的理解,而经历后的理解,才算得上心灵上的领悟。我想,小说家以文学展现的就应当是这种证悟后的生活。我们是通过生活理解了文学,通过生活理解了生活,因此,小说家更应当具备的,是一颗永远向生活裸露的坚韧心灵。
因此,生活与文学教育,这二者对于我能够写出一点像样的小说来讲,都是必不可少的。除此之外,我想还有我的幸运,幸运在每一个需要变化的时刻,命运都承接住了我。我在生活中始终是一个逃离者,逃离是一种“弱者”的姿态。而我想,正因为是生活的弱者,我们才能用一颗敏感的心去想象他人的生活,才会借用虚构去接近这个世界。
至于“中文系/写作专业能否培养作家”这样的争议,或许我们应该将关注点从“培养”移开,应当意识到,写作专业的设立、中文系的存在,能够让对写作有所追求的青年看到,有那样一个地方,它有着合适的土壤与空气,等待着有可能的青年去那里成长。最后即使没能成为作家,最起码,也能成为很好的文学阅读者。而无论是对写作者、还是对读者来讲,生活永远比文学更加重要。我们需要文学和写作,是因为它让我们更加清醒和深刻地面对生活,那些冰冷的文字之所以具有温度,也是因为它与我们的生活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