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意写作”这一舶来学科落地中国高校已有十余年,在这十多年中,我们主要的人才培养方式有两种,一是为成名作家提供高等教育学历进修的机会,二是为有写作梦想但没有写作经验的大学生提供学习写作、并获得学位的路径,复旦大学中文系属于后者。这两种方式都为当代文学输送了新鲜的血液。从写作教育本身来说,“创意写作”以工作坊的形式展开,能够提供学历学位教育的平台,是具有先进人文教育理念的一种体现。原本在高校通识教育学科,一直有“写作与沟通”的课程,希望不管文科、理科的学生,都有一定的沟通表达能力,准确地传达自己的思想。另一方面,更重视实践而非研究的写作硕士培养模式,也为汉语写作经验的知识化提供了良好的机遇。如果没有“创意写作”,那么许多文学经验将是个人的、未必需要整理成文来传递的。这些文学经验不属于文学史研究所关切的知识,但却对有欲望学习文学写作的人十分有用。教育的本质在于重复和传递,写作教育需要对那些未经命名和整理的情感及思想现实加以归纳、使之变得可以传达、并在重复传递的过程中不断进行修正、调整。归纳的目标在于树立标准,它期待的呈现方式是描述创作的边界、规律和常见困难的解决方式,使之更接近创作的普遍规律。我们无法创造写作动机、也无法延续突如其来的写作灵感,但仅在技术层面,汉语写作有希望通过教育的方式梳理出接近文学艺术的创造标准和基本方法。
小说与散文写作的基本方法,在可被言说的技术层面主要有以下区别。虚构写作的呈现方式更像是表演“魔术”,我们都知道它是演绎的,它不可能真实发生。魔术师利用我们视觉的盲区,或者认识的偏差,来消解日常生活的常识,组合出奇异的超验图景,产生引人入胜的视觉效果并震撼观众的心灵。这和小说文体以日常经验作为叙事表象,搭建超验的心灵生活,引领读者走向“生活在小说里应该是什么样的”目标是非常类似的。而“散文”的教学方式,更类似于一种“剪辑”训练。也就是说,在我们搜集素材之后,我们不能创造没有发生的事,但我们可以调整素材组合的顺序,放大或缩小、加速或减速素材叙述的速度和篇幅,以期得到我们想要的那种艺术效果,尤其是情感效果。在这一文学化的“剪辑”工作中,传统抒情散文的表现方式,更接近于一种“挑选”后的取景框。它表现为我们对于生命经验呈现的瞬间真相的挽留。无论是小说还是散文写作实践课程,在“发明”和“察觉”意义上的创造过程中,都包含有生命教育和情感教育的内容,也就是我们如何命名尚未被命名的复杂欲望和复杂情感,以及我们如何建构良好生活的哲学意义。
年轻学生的灵感型写作,更多的发生于小说题材。炫技及文辞雕琢的欲望,学生会在现代诗的领域加以自由实践。散文消耗的事实经验更多,太年轻的学生常常会遇到困难,他们似乎不知道什么样的日常生活、情感生活有必要进入到文学写作、尤其是散文创作中。一个新的现象是,无论是读者还是作者,对于非虚构文体的热情增加了。2020年,王安忆教授也在复旦开设了“非虚构写作实践”的新课,为“创意写作”中国化提供了新的教学方案。在第一堂课上,她就为学生们梳理了非虚构文体的历史,如美国新闻写作的缘起及其后来的复杂影响(幸运地遇到一个因果链完整的社会事件,并运用小说技法加以表现);如毛泽东的《寻乌调查》对报告文学这一特殊文体在1949年以后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影响,这种调查方式也影响到了各种中国乡村经济非虚构书写的著名作品。她提醒学生,非虚构写作要作大量的调查,要挑选一件事,且要知道为什么要选这件事。然后她给学生们布置了一项作业,希望学生们能够在自己出生那一年的报纸上(大约在1997年前后),找一个新闻事件,并进行调研。
复旦大学创意写作专业毕业生胡卉,如今已经是澎湃·镜相栏目的专栏作家。她今年即将出版自己的第一本书,是一部非虚构作品集。《亲爱的红豆》写的是一对年轻夫妇十分顺利地成长、求学、婚恋之后,面临到的复杂考验——年幼的孩子居然有一段被人凌虐的经历,身为母亲应当如何处理愤怒和自责。《莹莹》写的是小镇上的“阿斯伯格综合症”女患者的成长史,她最终被使用了生育价值后残忍抛弃。《罪与罚》写的是东北儿童犯罪故事,聚焦于重男轻女的议题之下被反复讨论过的“姐弟”关系,这篇作品也是2019年度“澎湃·镜相”非虚构写作大赛的获奖作品。作品刊发在网上时,配有胡卉所绘制的“鹿鸣镇”与“事发地”简图。在一篇创作谈中,胡卉谈到了调查和采访的困难,有句话我印象很深,她说那些陌生人对她的出现是这样的感觉:“他们当时把我当成了一个寻亲的人”。
目前我在教学时遇到的最大困难在于,如何以文学教育的方式帮助学生区分人生的问题,和什么样的人生值得进入当代写作的问题。复旦大学创意写作专业有一位毕业生(笔名伍德摩),通过3年的学习他只发表了一个成功的中篇小说《凼凼转》,这篇毕业作品后来被《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选载,入围了“《十月》年度中篇小说奖”等文学奖和榜单。他在另一篇写给王德威、陈思和教授主编的《文学》杂志的创作谈《天真与经验》中写到:
“这些关于艺术的热情,度过童年,便冰存了起来,后来又因种种缘由放弃了,渐行渐远。直至大学,终于有校园剧场和剧社,于是将大块时间花在戏剧舞台上,也像一种回报与弥补。我本科毕业作品递交的是一个话剧剧本,也是第一次尝试素描那处城市空间角落,将方言融入到戏剧之中。现在回看,我自那时起,就渐渐将眼前的世界划分为三种,以便区分:一是纸面的世界,一是舞台的世界,之间是平行的日常世界,但事实上三者不是河水井水,界线分明,相反,常常漫漶不清。动静相宜,相互交叉,分享着现实与梦的幻想。也不担心生活不再出现丰富的情节,因为真正的情节在于内心的跋涉。”
这三个世界,也是我们创意写作毕业生所面临的生活写照。他们有更多的机会投入到新的人文工作领域,如影剧写作、游戏剧本创作、脱口秀等等,他们的人格也将由日常生活、艺术生活、虚拟生活三部分构成,似乎比我们“80后”成长起来的一代人多一维度(也就是虚拟生活)的参照。什么样的虚拟生活值得进入到当代写作中呢?这也是我暂时无法回应的问题,却是我的学生们更为真切的日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