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教育论著看得多了,不是学院腔就是教辅腔,知道唐江澎的《好的教育》“说的不过是常识”,便以为它的行文风格大概也是常识型的,平白如话,如语家常。不料打开书一看,却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风格。我以为遇到的是一位老师、一位教育家,然而不仅如此,我还遇到了一位演说家、一位格言体作家。《好的教育》是一部教育文集,更是一部好的语文作品。
我一直有个顽固的想法,任何事件最后都是一个语文问题。教育更是如此。我所说的语文已经不是一个学科,而是一个大语文的概念,它关系到这个世界所有事物的语文化,关系到我们的思维、认知、行为过程以及事后的语文呈现。我并不是因为唐江澎是语文老师出身才这样说,语文对任何一个从业者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素养、技能、工具,甚至是人格与伦理。坏的教育可能会以坏语文的面貌呈现出来,它充斥着功利、虚伪、欺骗、歧视、暴力与腐朽、落后的价值观,这些都在我们的家庭、学校与社会以语文,包括书面与口头的形式存在与流行。而好的语文一定是善良的、审美的、真诚的、平等的、进步的、现代的,一定承继与传播着人类优秀的价值观,体现对人的尊重、对生命的敬畏与呵护,它也必定以语文,包括书面与口头的形式甚至以交际方式存在于我们的生活中,温暖而优雅。
所以,我们不但在《好的教育》中看到了好的教育,也看到了好的语文。当好的教育与好的语文结合在一起时,这是世界上最美的事。大概任何一个人打开《好的教育》都会忍不住大声地朗诵起来,那些话语的道出,确实是中国教育最好的声音。唐江澎对教育的理解是这样的:“在我看来,好的教育,应该是培养终身运动者、责任担当者、问题解决者和优雅生活者,给孩子们健全而优秀的人格,赢得未来幸福,造福国家社会。”这是唐江澎眼中的他山之石:“以色列母亲对孩子的称谓,表达了一个民族的价值崇尚:崇尚工程师,便崇尚创造;崇尚医生,便崇尚健康;崇尚律师,便崇尚正义。这三种职业最突出的特征,是利他性。”唐江澎不是看不到困难,他甚至一针见血地指出:“对于今天的教育改革来说,比认识更重要的是决心,比方法更重要的是担当,比批评更重要的是行动。”所以,与困难同在的是理想和行动,与失望同在的是信心与乐观,是积跬步而至千里的坚忍不拔:“改革不可能一蹴而就,问题不可能迎刃而解,在长期累积、互为因果的问题面前,我们朝向理想前方,设定有限目标,相信时间的力量,哪怕做出不那么起眼的微小变化,也总能在历史中呈现我们这种作为的价值与意义。”所以,当这样的教育人以他的教育行为和理念说出这样的话时,掌声当然应声而起:“用我全部的生命来理解老师职业的价值和意义,对教师职业有刻骨铭心的爱,促使我努力把真正的教育办出来。”
价值与意义是这本书中出现频次较高的语词,在唐江澎的教育实践中,更是一直在场的话语,是贯穿其中的核心概念。因为只有价值与意义,才可能支撑起一个教育主体的教育哲学,而没有教育哲学支撑的教育不是真正的教育。如果教育哲学出了问题,那更是教育的灾难。虽然我不想做对比,更不想因为谈论唐江澎而否认另一些教育,甚至是对未来生产力的培养工程感到失望,但是又不能不正视我们其实很少能够听到教育人在构建或阐释教育哲学这一现象。更令人失望的情形是,对大大小小许多教育主体来说,教育哲学是一个被遗忘的、空洞的词,是一个只在专家的嘴里和论文中出现而很少能落地生根的学术术语。然而,在唐江澎这里不是。与其说唐江澎在办教育,不如说他在建构自己的教育哲学;与其说他在办“好的教育”,不如说他一直在以行动诠释什么是正确的教育哲学。没有哪个行业与人类行为比教育更需要哲学,因为它事关生命,事关人的成长,事关一个人一生的精神信仰和幸福,事关他的生活、家庭、家族直至整个社会,事关人类文明的赓续,更不要说它事关一个国家的创新创造与所有的未来。
如果说教育缺失了哲学的引领,只关注教育者眼前的利益,或是成了一地鸡毛的事务,自我矮化到了尘土中,那还能算作是真正的教育吗?教育是专业的领域,现代教育更是在一大堆科学技术的支持下变成了只有具有特殊资质的人群才能从事的职业。但是,总有比这更重要的,那就是它的灵魂、哲学和价值意义,只有这才是教育行为的最终解释,也是教育行为的终结引领。当一个社会都在为教育焦虑的时候,当教育评价简单到“唯分数论”的时候,当怎么也凝聚不了社会的教育共识的时候,一定是我们遗忘了教育的哲学,或者是教育的价值与意义出了问题。每一个教育主体都应该时时抬起头来,仰望我们头顶的星空。每一个教育主体总要在夜深人静的灯光下反思自己行为的目的与意义。不能总是从眼前的利益着眼,也不能只从即时的因果链中寻找自己教育行为的理由与合法性,更不能随便地使用“价值”与“意义”这样的词与概念,因为许多实用主义、目光短浅的说辞披上了价值的外衣,成了意义的借口和论据。教育是围绕人的成长实施的人与人的交往行为,它的价值只能建立在大写的“人”之上,建立在人的生命之上,这是教育哲学的核心,它的所有意义只有以此为原点才能被演绎,被书写,被实践,哪怕只是一次偶然的教育行为,哪怕它是在下游与末端被呈现,但那条“人”的脉络总是清晰、坚定和有力的。
记得新冠肺炎疫情刚刚暴发的时候,我应约写了一篇《我们需要怎样的抗疫文艺》,唐江澎看到后马上打电话给我,要把我的这篇急就章列入他们正在开展的综合实践课上去。我后来看到了锡山高中这堂课的实录,心中有说不出的感动。这是怎样的教育意识与教学行为,是怎样的生命意识、自然意识与科学意识,又是多么生动扎实的、真正的大情境、大任务的综合实践课!当我在《好的教育》中读到《用我们的善良和智慧,向世界贡献一个问题解决的行动》的时候,真的有别样的感慨。这是唐江澎在疫情后的开学演讲,也是受教育部新闻发言人约请,在教育部《战“疫”公开课》栏目中向全国居家学习的学生讲的题为《向世界贡献一个问题解决的行动》的公开课的主要内容。正是在这堂课上,唐江澎向孩子们说:“这个世界上人们所能感受的温暖与美好,常常并不在宏大的宣示而在于细节,在于困境之中闪现着人性光芒、可以解决问题的行为细节。”“每个人都需要在泪流满面中滋养我们的善性,在泪流满面中坚定我们价值体系中对于正义与伟大的定义和崇尚!”
当很多人还在为缺课而焦虑的时候,当许多人都在忙着线上补课的时候,唐江澎和锡山高中却为孩子们无比及时地上了一堂生命教育的课。这堂课显然远在年度教学之外,但唐江澎依然于其中贯穿了他的教育哲学,他对教育的价值与意义的追求,那就是人,是生命,是善良,是面对生存时的应对之道。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特别是锡山高中的那些校本课程,它们不但诠释了唐江澎教育哲学的内涵,也是其教育哲学显现的特色。有人将教育哲学的论文写在纸上,唐江澎把他的教育哲学写在学校、写在课堂、写在孩子成长的道路上。哲学从来有这样的两条道路,哲学也从来是这样的两种呈现方式,一种是经验的,一种是实践的。我们在唐江澎身上看到了许多先行者艰难跋涉的影子,那些平民的、大地上行走的哲学家,看到了古老的知行观在现代教育人身上生动的体现。《好的教育》是唐江澎的教育哲学之书,但它不是高头讲章,而是一部经验之书,是一部生动的、充满激情与精彩故事的诗性的教育叙事。从结构上来看,从“面对面的答问”到“百年坚守”,从“‘分的教育’走向‘人的教育’”,从“青春的刻画”到“教育,让心飞起来”,都是实践和现场。无论是面对观众的提问,还是政协会议的履职,无论是面对学生还是老师,无论是一堂课还是五光十色的教育场景,唐江澎始终是在场的,他是一个永远在教育实践中的教育哲学家。
“却顾所来径,苍苍横翠微。”大概每个认识唐江澎的人,到过锡山高中的人都会有这样的想法与疑问:这个教师型的教育哲学家是如何成长起来的?在他的引领之下,锡山高中又是如何走出一条真正的教育之路的?这样的提问是有价值的,它并不是一般的成功学的提问。按照现代教育理念,根据亨利·米德的观点,教育者与被教育者是一同成长的,甚至教育者是在更年轻的被教育者的引领之下一同完成了各自不同的成长,教育的授受关系早已不是原先的主动与被动关系,教师与学生是平等的合作者。因此,一个教育者的成长之路不仅是他个人的成长之路,更是他与他的教育同路人共同的成长之路,是一个教育者的教育理念最生动的显现与说明,这也是唐江澎特别在这本书中特辟“教育,让心飞起来”这一板块的原因。于是,我们看到了一个因身体原因而被拒于大学门外的高中生,这样的经历与唐江澎主张教育民主有没有关系?与他将“终身运动者”排在他著名的“好的教育”的“四者”之首有没有关系?我们还看到一个高中助教的一堂课被校长偶然发现而真正走上讲台的故事,这与唐江澎人才观的形成有没有关系?
贫困的山区、有疾的身体,曲折的求学之路,从未停止学习的思想旅程,总是在人生的关头遇到了知音……或直接,或间接,唐江澎的生命总是或明或暗地投射到了他的教育道路上。他一方面在孩子们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一种生命的共情与人同一心、心同一理的生命认同总是让他对孩子们多了一份爱与情怀,而他又总能以他者的眼光看待今天,看待不同的教育情境中的成长者,警惕自己对孩子们的忽视与取代,谨慎于孩子们的代言,尽最大的可能让孩子们拥有独立的空间,拥有比自己更幸福、更成功的人生,让他们成为比自己更能解决问题的“问题解决者”。我十分看重《好的教育》中的“百年坚守”这一章,可惜因为篇幅的关系,我不能做尽兴的解读。我也曾经做过20年的语文教师,我从教的学校也是一所百年老校,因而深知一所学校深厚的传统对于今天的重要性。如果说唐江澎比起其他的教育者有什么特别幸运之处的话,那就是他所在的锡山高中不但是一所百年老校,更有着优良的办学传统,而且更重要的是,它的办学传统即使今天看起来依然是值得发扬的,甚至还是我们需要追求的理想。当然,这样的幸运最终在于唐江澎,他不但发现了这一传统,更在现代化的教育语境中重新诠释、发扬和实践。在“百年坚守”中,唐江澎先是一位校史整理者,后是一位宝藏发掘者,然后是理念诠释者,再后是现代性转化者,最后又回到传统践行者。唐江澎谈起他的百年老校,真是如数家珍,说起学校创始人匡仲谋老校长,崇敬之情溢于言表,对学校当年立下的“十大训育标准”更是奉为圭臬,至于“成全人”的教育理论早已成为唐江澎教育哲学的核心所在。而当唐江澎一次次惊叹于学校传统的深厚与先进时,又总会警醒自己,当学校的创始人为今天留下这样的财富时,我们又能为未来留下什么,当百年前的学校早已是“人的成全”的教育时,我们又怎能置“人”于不顾,置人的全面发展于不管?所以,传统让唐江澎拥有了教育的财富,更让唐江澎有了创造新的传统的责任与担当。
唐江澎用他“好的教育”创作了他好的语文作品,这样的作品值得每个教育参与者阅读与分享。要知道,不仅是教育工作者,我们每个人都不能置身于教育之外,我们都应该创造好的教育,只有《好的教育》,才会有如此好的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