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专题

“中间地带”与作为反抗的回忆

——读《再见日食》 □马 兵

周嘉宁是较早意识到“80后”写作者需要正视历史主体性问题的一个,她更看重作为历史事件亲历者的个人体悟,在她近年来的小说中,各种历史大事密集分布,但这些事件并非只是装点或证明她已建立深度历史意识的攀附,而是充溢着鲜活的生命感觉和情感体验,它们或者是人物获取意义、反思来路的支点,或者是人物澄明或幽暗或疼痛的精神动机的策源,换言之,所有这些巨型事件对于小说人物而言都不具有规定的现成确定性,其宏大的历史意义也不是外在给定的,而是人物自己感知和领悟的,叠印着他们不能被剥夺的生命实践。周嘉宁借此将回忆者的个体记忆拓展,并转向探讨人类历史与时代命运,形成一种重塑代际“身份认同” 的记忆诗学,聚焦的也是记忆与“当代性的关系”,是历史事件和“心灵的内视”之间达成的平衡。

《再见日食》巧妙地借1987年、2009年和2017年在中国和美国可见的三次日全食,以及平克·弗洛伊德乐队的专辑《月之暗面》的最后一曲《日食》,通过主人公拓对佩奥尼亚小镇往昔岁月的回访,组织起极富纵深的叙事跨度,容纳进上个世纪70年代乌干达阿明政府驱逐亚裔、90年代初苏联解体、1995年奥姆真理教制造东京地铁沙林毒气惨案、2001年的“9·11”恐怖袭击、2009年小布什政府的外国人参军后入籍政策等等重大事件。小说并未因这些事件的涌入而显得过载,除人物身份设置的巧妙外,更因为作者始终把这些笼于一种诗性的回忆之中,将所有的事件处理为充满个人体验的“当下的过去”,而非记录在历史教科书中的“纯粹的过去”。拓、泉、蒂娜、马里亚诺这些在佩奥尼亚生活过的青年人,正是通过共同的回忆来定义他们自己,并以记忆作为资源去观察和思考当下时代的新的复杂性。

小说中的拓是一个热爱品钦的日本文学青年,东京毒气事件之后他带着“剧烈的迷惘、不安和期盼”离日赴美,加入了乌卡主持的佩奥尼亚青年艺术家项目,而平复他迷惘和不安的是他在泉的帮助之下寻得的一种“中间地带”式的心灵缓冲。“中间地带”一词在小说中多次出现:第一次出现是拓眼中的佩奥尼亚小镇,远离都市的喧嚷,介于山脉和草地之间,那儿仿佛一块飞地,“正是一个能够承载年轻心灵的中间地带。”第二次出现是泉做了一个梦,梦中她和拓不在任何一个国度,就在“中间地带”,那里是“新世界的通道还没有出现,乌托邦的序章也没有开始”的地方。第三次是拓和马里亚诺重逢,他再次重复了泉的话:“我们当时不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也不在历史中任何一段时间。我们身处被悬置着的中间地带。”小说的结尾是:“拓接受着时间的消失,而无论泉在世界的哪一部分再次出现,都代表着中间地带可能存在的出口。”泉对“中间地带”的念兹在兹,体现了她对将个体作为“历史的缩影”这一观念定势的抗拒,在世纪转换的当口,在冷战结束、全球化尚未到来的当口,在新旧价值观念急遽递变的当口,对中间地带的据守不但免于被迫站队的风险,还凸显了生命自我持存的意义,在时代潮流预设的进程之下留给心灵自由的思辨机会,年轻人对爱与美的耽溺,可否把他们从历史的重轭下解救出来呢?

在一些青年亚文化的研究者看来,亚文化式的抵抗只能停留在符号等外在的层次,朋克精神、摇滚迷幻、偏执的先锋艺术实践以及被诱导出的心灵过敏,这些带有仪式和风格化的东西不过是青年人想象性的解决策略,他们把自己与时代主潮的结构性矛盾转换到象征性的对抗关系中,是一种注定要失败的方案。佩奥尼亚小镇的青年艺术家们也免不了要面对上述的质疑,但是以泉和拓为中心,由于他们始终没有离开心灵的“中间地带”,所以也就能在潮流的裹挟中保持难得的自审。当然,他们无法完全外在于潮流,也不免受到潮流对命运的拨弄。泉利用了小布什政府的移民政策获得留美的机会,但在精神深处,他们并未同巨变的新世纪新世界达成默契,泉把女儿送回佩奥尼亚;拓和马里亚诺在人过中年之际,依旧坚持着佩奥尼亚的艺术精神;蒂娜则像母亲乌卡一样继续为异质的个体提供包容的“中间地带”。“再见日食”是记忆的召唤,也是精神的盟誓,在38年前的日食中,新闻播报的内容是希望“38年以后月亮的阴影落在和平的世界”,38年后世界却变得更糟了,但是他们还在,他们的记忆、梦想和坚持还在,他们在日食中洞见的事物锐利的阴影还在,他们都不是“过于契合时代的人”,也不是“在所有方面与时代完全联系在一起的人”,可也正是在这一点上,他们却具有了阿甘本所言的那种“同时代性”:“同时代人必须凝视时代,感知时代的黑暗而不是其光芒!”也因此,泉和拓的努力与青年亚文化的“仪式的抵抗”并不完全一致,他们经过了那个阶段,又跃过了那个阶段,评判佩奥尼亚艺术家们,不能只看他们刚刚加入这个艺术项目的初始阶段,更要看日后他们对潮流支配的疏离,就像拓和马里亚诺离开佩奥尼亚之后所做的那样,他们把艺术实践变成了生命实践。

在叙事上,《再见日食》延续了周嘉宁一贯的风格,小说始终保持一种舒缓甚至近乎瘀滞的叙事节奏,这种瘀滞与故事发生的时代跨度之间形成了一种特别的张力,需要阅读者有耐心地进入人物的情绪世界。笔者以为,这一方面和周嘉宁以记忆推动叙事的习惯有关。 小说通过拓的视角展开回溯,在回忆中不断呈现他作为记忆主体对见证的历史省思和重塑的过程,是“回忆的链锁,把此时的过去同彼时的、更遥远的过去连接在一起。有时链条也向幻想的将来伸展,那时将有回忆者记起我们此时正在回忆过去……通过回忆我们自己也成了回忆的对象——成了值得为后人记起的对象”。这些回忆绵延不绝,如涟漪一般一层层漫延,叙事也就自然具有了与之相匹的耐心和从容。另一方面,周嘉宁很注重对代际情感结构的发掘,在佩奥尼亚生活过的艺术家们,是共享着某种特定的情感结构的,为了要把这种情感结构的微妙作用传递出来,小说也有意放缓了叙事,在拓的回顾中,安插了众多的思绪和人物命运的线头,彼此呼应着,一同承载起青年艺术家们既积极又消极的人生思索。

“五年稍纵即逝,随后是20年。”在小说的结尾,不断加速的时间进程提醒了读者,耽溺记忆的叙事无法阻止时光的飞逝,然而拓却在日食的反复中,感知到一种“时间的消失”,他相信“无论泉在世界的哪一部分再次出现,都代表着中间地带可能存在的出口”。在相关的创作谈中,周嘉宁再次重复了这句话,她说:“我希望能够跟随着我的主人公泉,寻找到那里可能存在的出口。”那么,出口到底在哪里呢?拓的重访佩奥尼亚其实已经给了我们启示。

2021-11-01 ——读《再见日食》 □马 兵 1 1 文艺报 content62232.html 1 “中间地带”与作为反抗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