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大海,2018年,小说家林森曾呈上他的中篇小说《海里岸上》(《人民文学》2018年第9期)。在这篇小说中,“老一代渔民与新生代渔民的生活与精神上的隔阂、传统海洋文化与现代城市文明的碰撞,丰富了我们对经略海洋、逐梦深蓝的认知”。时隔三年,林森延续《海里岸上》中对海的深挚,呈上了另一部海洋题材的中篇小说——《唯水年轻》。到目前为止,《唯水年轻》和《海里岸上》一起,构成了林森的小说创作中涉及海洋文学题材的中篇小说双璧。
在《唯水年轻》中,作为水下摄影师的“我”从一开始就以对抗的姿态出现:对抗家人尤其是父亲,无视他们的警告,从小就喜欢纵身一跃,浸润在海水之中;对抗庸常生活的枷锁,选择了水下摄影的工作,从岸上的“牢笼”中脱身,潜入澎湃的海水;对抗深水的压强和稀薄的氧气,在水下摄影时,常常独自一人;对抗家族中的男人与大海交错的命运,从曾祖父到祖父,再到父亲:或者借着大海消失(曾祖父远渡重洋,去国未归),或者消失在海中(祖父在海上死去,他的死如罗生门般得无解),或一开始远离大海最后也想潜入海水看看“水下龙宫”(父亲对海的态度的转变),而“我”偏偏潜入海水,去搅动所谓的命运;对抗流动的时间和历史的意外,以摄影的方式记录下因明朝时的强震而深陷海中的海底村庄的现状……
细细揣摩不难发现,小说中的“我”的种种“对抗”,不是一种拒绝的姿态,而是以拥抱的姿态融入大海,尤其是融入海南的这片海。诚然,在这片海中定然有某件被遗落的东西,等待他去打捞。这到底是什么?小说中没有明说。作为读者,我行使了大胆猜测的权利,权且暂时将小说中的“我”想要打捞的东西推定为一种“隐性对称”。他以摄影师的身份,在世界各地的海域兜兜转转,百转千回还是回到了渔村,因为“水下龙宫”诱惑着他——因为“以沙滩为中轴线,水下龙宫和岸上村子,是相互对称的。”
相互对称这种独特的关系,成为《唯水年轻》中一种独特的结构。这里所指的结构,不仅仅体现在形式方面,更重要的是内在的结构,也就是我所推定的“隐性对称”关系。在小说中,几乎处处可以看到这样的对称,比较明显的有“海里和岸上”“水下龙宫和岸上村子”“我辈和祖辈”“传统和现代”“历史和现实”“实物和照片”“活人和死人”“可以出海的男人和不可以出海的女人”“做海的人和不做海的人”“常态的生活与例外的生活”等。这种奇妙的物理结构和文学结构,类似国家游泳中心“水立方”的建筑结构。作为文学叙事作品的《唯水年轻》和作为体育场馆建筑的“水立方”一样,是立体结构的呈现。“水立方”是“一个关于水的建筑,水在泡沫形态下的微观分子结构经过数学理论的推演,被放大为建筑体的有机空间网架结构”;《唯水年轻》则是一部关于水的文学叙事作品,与实体建筑不同,这部小说将水在泡沫形态下的微观分子结构(在文本中体现为“隐性对称”关系)经过文学化叙事的推演,被放大为文学叙事作品本身的有机空间网架结构。所谓的有机空间网架结构就是立体的结构,同时在文学的意义中,也是一种流动的结构,一种蓄势待发的结构。
在《唯水年轻》中,立体即代表着现实映照文学所呈现的多个面向与可能。这部篇幅不长的中篇涵盖了诸多与海南相关的元素:有海南省海口市演丰镇海域的奇观——中国唯一的海底村庄。据记载,明朝万历年间因地震沉陷,形成了现在演丰镇海域的72个“海底村庄”;有海南的守望妇(小说中曾祖母的形象);有水下摄影与海南自由贸易港建设背景下的旅游开发;有海南人下南洋的历史与渔村的变迁和发展,等等。这些元素以大海为介质,在《唯水年轻》中形成多维视角,读者可以借此回顾历史沉淀的层次,亦可借机观照现实的种种变幻,甚至还能以此为基点,想象海南未来的某些可能。
至于《唯水年轻》中流动的结构,则更为内化一些,我所指的是这一文本在叙事的过程中自然流露出来的动态,是一种流动性的叙事,同时也是一种带有时间维度的书写。无论诗人还是小说家,只要拥有自我意识并尝试去书写动态的时间,都有一种言说的无力感,喟叹描摹时间时的无能为力。《唯水年轻》中,时间得以在文字中自如流动。借用小说尾声,作为水下摄影师的“我”在《“唯水年轻”摄影展前言》中面对时间的独白,可以清晰地看到时间流动的脉络:村庄沉入海水,是“以另一种方式,抵抗着时光的腐化”。在我看来,“层层传说覆盖了记忆。人们出生,活着,然后死去”。所以,“当我潜入水中,看到海底建筑,便觉得,这片海,确实老了;可荡漾的水纹天光,又那么年轻”。值得注意的是,《“唯水年轻”摄影展前言》已经被“我”写出来了,但因为种种原因,展览迟迟没有开幕。直到小说结尾的最后一个字和最后一个标点符号那里,依然是呈现出流动的状态。借用一句描述杜拉斯写作状态的话来形容这种时间流动的状态,即在这样的叙事中,时间和大海一样隐藏着“悬而未决的激情”。
《唯水年轻》中所具备的蓄势待发的结构,其实是一种外部结构。它串联起林森本人的小说创作谱系:从游走在现代与传统之间(《小镇》),到归乡的文学写作中以“海岛主义”姿态突围(《暖若春风》),进而形成了带有自身特点的以及兼具乡土传统文化的“海岛气象”(《关关雎鸠》),现在则是《唯水年轻》和《海里岸上》构成的海洋文学题材中篇小说双璧,加上长篇小说《岛》,有意识地直面并系统性地处理城乡发展和再平衡的变与常,并以海南渔村及大海为样本,从中反思现代化进程与海洋文明的碰撞,追问碰撞之后新生的可能性。这样的小说创作谱系不是自发且随心所欲的,而是有自我意识和现代意识的;不是单行线性的,而是网状结构互相交织作用的。也正是因为如此,这种写作才为海南的海洋题材文学创作提供了一种可供操作的参考意义。
从微观之处看,林森的中篇小说《唯水年轻》中的“我”,在潜水与换气之间,存在着隐性对称的关系;从宏观角度看,乡土中国的文学叙事和中国海洋文明的文学叙事亦存在着隐性对称的关系。今后,中国海洋文明的文学叙事隐性基因如何趋于纯合,才将其决定的性状表达出来?这是每一个关注并有志于发展中国海洋文明的文学叙事的人需要不断思考并寻求解答的一个本质性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