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少数民族文艺

如坝上干枝梅般顽强地扎根与生长

——读张秀超系列散文作品 □明 江

如今的塞罕坝,已经被越来越多的人熟知。习近平总书记在河北承德塞罕坝机械林场考察时强调,要传承好塞罕坝精神,深刻理解和落实生态文明理念,这是他第二次提到塞罕坝精神。

提起塞罕坝,总是让我想起从小在塞罕坝种着树长大的蒙古族作家张秀超。她对塞罕坝的一草一木如亲人般熟悉,而那些将青春与生命献给塞罕坝的造林人,是她从小仰望的背影。他们栽种的片片松林伴她长大,直到她成长到能够拿起铁锹,与乡亲同伴一起,加入栽树的队伍。在她笔下,塞罕坝不是外来者眼中美丽的风景、讴歌的对象,而是用血脉和生命去热爱的乡土情怀和人生故事:“孩子时候的我们,曾经望着年轻的他们,在哪个山岗栽树,在哪片洼地喝山泉水,在哪个草窝棚里吃黑莜麦面饼,影影绰绰,如梦如幻。”

阅读她的诸多散文,可以感受到,塞罕坝粗犷的风和坚硬的土地赋予了张秀超顽强的生命力和悲悯世间的人心。在她近期发表的散文《妇科病区》(《星火》第四期)中,这种文学特质同样展现无疑。鲁迅先生说:“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张秀超正是这样的作家。曾做过新闻记者的她,在日常生活中以悲悯之心体察人生百态,以探寻生命质地的文学之眼解读着身边故事,语言生动流畅,视角平和亲切,掩卷引人沉思回味。

张秀超一直生活在塞外坝上,那里三百年前是清代的皇家狩猎场,清朝衰落后原始森林被砍伐殆尽,八方流民来此垦荒种地。满蒙回汉多民族在此共同生活,他们在风雨沧桑中所表现出来的坚韧顽强和乐观向上,给予了作者深刻的人生感怀。而用文字把身边这些平凡人物的温暖之情展示出来,成为了她人生的追求。她曾说,为小人物立传,是她创作的主题。

张秀超像草原上最顽强的小草一样,深深扎根在木兰围场,扎根在周边百姓的日常生活与喜乐忧欢中,写出了《拜生图》《打野儿》《倒卷莲》等别具生活气息的作品。《拜生图》写农牧民从住草房到搬进楼房安居乐业的沧桑变迁,获中国少数民族作家“我的中国梦”创作奖。《皇家猎苑的沧桑巨变》获中国少数民族作家“祖国颂”征文创作奖。记录塞罕坝造林人的系列作品《塞罕坝,这样走来》《来看你,塞罕坝》《塞罕坝,不忘初心的人间奇迹》产生了广泛影响,被业界称为有影响的生态文学作品。

读张秀超的作品,不难发现她格外关注那些面对灾难的生命。在她看来,能够从容面对人生灾难、接受无常命运的人心,才能体现出生命的宏大与辉煌。在同年龄的作家中,有这样悲怆意识的并不多见,这大概缘于她自己的生命历程。张秀超自幼痴迷读书写作,但父亲的猝然早逝让她饱尝人情冷暖,为了寻求读书的自由,她不得不带着用麻绳捆好的书,搬去村头岗子上的黄土屋,那是父亲活着时看菜地住的简易房子,“从此,我就被命运投入到生活苍茫的海里了,我开始了人生真正的泅渡”。是文学最终救赎了她,命运多舛的她没有怨天尤人,而是选择了对生命意义的升华。在《等一等日子》的自序中,她这样写道:“置身于非常之地,在非常之境,灾与祸,如洪峰滔滔……让我看到素常看不到的东西,那是滤去了浮世杂尘,露出人性本真的,神圣的,力与美豪迈飞扬的东西,我看到了人心魂的景观是这样的壮美……”纵观张秀超的创作,她一直在致力于写人心的壮美。

散文《最后的背影》描写年老患病的父亲,拼尽生命最后的余力供女儿读书,用残年余光照亮女儿,病弱身躯背后伟岸温暖的爱令人动容。作品发表后被选入语文教材,荣获全国冰心散文奖。散文作品《谁能够让你站起来》写痛失独子的哥哥准备诀别人世,出去收捡这一生走过的脚印,结果看到当年栽过树的沙漠变成了森林公园旅游胜地,当年修过石头桥的地方建成了高速路,原来放过牛马的野地荒滩开发成了科技园区……世间到处都是热气腾腾的景象,哥哥最终感悟到“生命的顶峰是对生命本身的理解”。生活本身给了主人公站起来的力量。作品荣获全国孙犁散文奖,位居《北京文学》双年度重点优秀作品散文榜首,并被《民族文学》各少数民族文字版选发。

七八年前第一次读张秀超的作品,是在众多来稿中读到一篇她的投稿《关于麻的往事》,作品写一个临近生命终点的老头,在河滩地上种了一大片麻,前来拍照的作者听他细细讲述麻林曾经的种种鲜活往事,讲述麻如何用它的生命滋润一川一沟山里人家的日子。在作者笔下,乡村老人对日子的感恩和惜念,充满烟火气的生活质感。虽然相比于今天的沉稳,她当时的文字尚有些细碎,但选材、视角与细节仍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后也选发了她的一些作品。看她这一路走来,为她创作的愈加成熟厚重而感怀。

张秀超的心始终没有离开过生养她的土地和这片土地上的亲人,散文集《等一等日子》描述的是亲情与乡情,文风清澈、干净,作品格局开阔、气象浑厚,被评选为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入围作品,荣获河北省孙犁文学奖。景物篇章细致描写木兰围场的兴衰变迁和草原林海的美景,人物篇章则以深切的亲身体悟,洞察世人丰富的内心世界。

塞罕坝无疑是她写作的原发地,她写这里如诗如画的四季景色,写塞罕坝的街市和游人,写摄影家们如何不舍须臾地与光影争抢时间拍摄这里的美景,更多时候是回忆儿时看到的那些响应祖国召唤、从四面八方而来的林学院毕业生和林场职工,在高寒、干旱、劲风猛烈的荒山沙海中,如何用心血培育出小松苗,如何用镐头刨出一行行一列列的树坑,如何肩扛手提小苗子上山,精心栽进树坑里。

近年来,生态文明建设被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国家主席习近平在视频出席《生物多样性公约》第十五次缔约方大会领导人峰会时表示:“中国生态文明建设取得了显著成效……中国将持续推进生态文明建设,坚定不移贯彻创新、协调、绿色、开放、共享的新发展理念,建设美丽中国。”在生态文学受到空前重视的当下,爆发式创作的作品中存在一些急就章、时政体的现象,没有顾及读者的审美需求。而在以塞罕坝为表现对象的生态文学作品中,张秀超的散文无疑是特殊的存在,因为塞罕坝是她的家乡,她对笔下的塞罕坝造林人充满深情——

她写林场人与上坝栽树的乡亲们,一起住在桦木杆子支起的人字架形草窝棚里,一起吃用土豆和黑莜麦面做成的“苦力饭”;写造林人在野地荒山用桦皮碗吃饭、点木柴棒当灯,采泉水边的野葱做咸菜;写与小伙伴花儿手拉手去看松苗的“床子”,“那黑黑的土,打成一池子一池子的,叫苗床。松苗如大针一样,从土里钻出来,鲜亮鲜亮的绿”;写林校毕业的南方大学生已经被高原风吹得黑红,穿一条肥大的青棉裤,一件羊皮袄因为烤火烧了个大洞,当地人感叹:“人家还是个孩子,到这冰天雪地的地方遭这个罪,要是让他爸妈知道,该是多么心痛啊!”

在《老丈人村的悲喜故事》里,那些人们以为来几年就会离开的大学生们,却为了小松苗一个个留在了这片荒原。因为没有城里姑娘愿意来坝上吃苦,“那些没有读过书、一见人就低头红脸的山里姑娘,就成了他们的媳妇;那些戴狗皮帽子、腰里扎根羊胡草绳的山里老汉,就成了他们的老丈人。坝梁脚下的村子,嫁给大学生的姑娘最多,就成了有名的老丈人村”。高原荒野无医无药,村里的胭脂姐姐和大学生丈夫的孩子不幸夭折,忍受丧子之痛、饱受高山病侵扰的大学生却依旧痴心于研究苗子栽种,终于,“绿油油的青松在落叶松林中成了美丽的风景”。

这些人,这些事,如此鲜活。

每年张秀超都要无数次带天南海北的人走上坝梁参观塞罕坝,每一次上坝,她都要一个人在树林下走一走,踩一踩那些已经离世的种树乡亲们留下的脚印。父亲去世前专程与他栽的树诀别,并告诉他们:“你们什么时候来这里,无论黑白都不害怕、不孤单,这里的每一棵树下,都有我的脚印……”

莫言在接受《文艺报》的采访时谈到:“作家要作为老百姓写作,而不仅是为老百姓写作。为老百姓写作,还是让自己站在了比较高的位置上,作为老百姓写作,是跟老百姓平起平坐,这样体验性更强一点。作家要有责任感、使命感,但不能认为你比生活、比老百姓高明。这就要求作家放低身段,要用自己的话,说出老百姓内心的、情感深处的奥秘来。”张秀超就是这样作为老百姓扎扎实实地活在她的故事里,无论是写人还是描绘山川景物、风土人情,她都是在与老百姓共同生活的现场,升华出对生活的感悟与哲理。她的表达充满深情,没有刻意保持叙述距离,语言如她的形象一样亲切而朴实无华。如同身边人的讲述,一点点进入读者内心。

在《妇科病区》里,作者写她陪寡居的堂妹看病,面对恶患的骤然降临,堂妹的精神瞬间坍塌,三天前还盘算着开大客店挣大钱的人,即刻转场到妇科病区开始生命保卫战。没想到在这个特殊的病房,堂妹得到了无限的抚慰,因为她看到了陷落于绝境仍顽强生存的女性,她们都在与疾病以及各种现实压力抗争的路上奋勇前行,平凡的她们如英雄般让人敬佩。张秀超极力写出女人的弱与强、柔与刚,写出人性的宽度、厚度与力度。

从脚下的土地亲人到身边的百态人情,张秀超的写作目光在不断伸展,在不断成长成熟,令人欣慰。她描写的坝上荒草曾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好似浑身的一切筋脉都长到根子上去了,根系非常坚硬。”瘦瘦小小的她正如其笔下的坝上植物“干枝梅”,无论是在荒漠草甸还是沙丘,都不惧严寒干旱,永不褪色凋谢。张秀超不算一个高产的作家,写作上也还有进步的空间,但她如这坝上的干枝梅一般,顽强扎根在自己的土地,期待她在生活中不断开掘创新,奉献出更多的好作品。

2021-11-05 ——读张秀超系列散文作品 □明 江 1 1 文艺报 content62318.html 1 如坝上干枝梅般顽强地扎根与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