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看胥得意的《沙卜台——无锁的村庄》,起初对这样的书名感到好奇。作者仿佛有一种难以控制的倾诉欲,读者正在想沙卜台为何物,他却根本容不得你思考,便迫不及待地告诉你,这是个村庄,一个“无锁的村庄”!他怕你的困惑影响了他的讲述,在他看来,对沙卜台的情感,容不得丝毫的犹豫和耽搁。
胥得意是个名副其实的小说家,这一点从他多次斩获全国全军小说奖可以证实。但该书却是一本实打实的叙事散文,至少从大概的文学分类上可以这样界定。有了这样老道的笔力储备,可以想见这是多么令人向往的一次阅读之旅。文学上总讲阅读期待,对于胥得意而言,凭着造诣,光是听到他的名字,便能产生一种强烈的阅读渴望,犹如望梅止渴。
这样的期待并不会走空。序言便能看到那些独具陌生化的“胥氏语言”:“风在山谷里无聊地遛着弯,甚至有些懒沓沓的。”“村里的节奏实在太慢太慢了,人们抬起头看一看时,太阳好像都是睁不开眼。”“童年的记忆如同小时候生产队马匹身上烙下的标志,一生也是挥之不去的了。”一个个十分平常的场景,在胥得意的笔下轰然间苏醒了过来,让人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阅读快感。
这个仅仅只有13户人家、81口人的小村庄就这样展现在了每个人面前。跟着胥得意的笔,从沙卜台南岸开始,一家一户的事情缓缓拉开了帷幕。开篇的贾英莲,这个终生未嫁的女人,等待的是一份难以忘怀的真情,正如作者所说:“我对我妈说,贾英莲是我极少数佩服的人之一。”一个未婚而孕的女人会面临怎样的压力,莫说几十年前的乡下,即便观念开化的当下社会,这样的压力也不会有丝毫减弱。作者很少直接去写贾英莲会面临怎样的境地,就像绕过一个坎一样,讲起了她的儿子,讲武臣的长大,讲他的相亲,似乎是在刻意回避,但在这种缜密的叙述中分明能看到作者乃至沙卜台村民对贾英莲的态度,这从某种意义上深化了作者“无锁村庄”的设定。
平缓的语调中,对老曹家、林万有家、吕忠孝家、小宽家等的叙述也相继展开,他们宛若一朵朵次第绽放在沙卜台的花朵,每一朵花都有各自的色彩和周期,它们在胥得意的叙述中绽放着属于自己的光彩。也可以说,那样的生活本来就带着某种色彩,只不过胥得意把这一切展示出来了而已。在这里,我们会看到那些赤裸着身子钻到水塘里游泳的童年,会看到孩子眼中说不清道不明的大人世界,更会看到老人眼中的杂七杂八,这一切平淡而琐碎,而生活便是这些鸡零狗碎。痛失长子的林万有、为了生存不停奔波在城里和乡村的吕忠孝、尽管坚强但儿子相继出变故的王为民等等,既有新生命呱呱坠地的欢喜,亦有夭折病亡的痛苦。在他笔下,没有过客,也没有人可以忽略,只要在沙卜台,不管他做了什么,都有其意义,当然,这种意义的价值更多还是依靠胥得意的记忆和认知。这个村庄是美丽动人的,在它角角落落发生的一切“无锁”而芜杂。人心“无锁”因而产生了“无锁的村庄”,人事芜杂因而有了世间百态。正是人心的不设防,让胥得意时时回忆的总是那个虽然贫穷却依然温暖的童年,这样“无锁的村庄”何尝不是他在外奔波常常念及的精神故园!
在一般的观点看来,散文长于抒情短于叙事,而在胥得意笔下,散文的这一“短板”似乎荡然无存。全书以户主为主轴,展开一个家庭或家族的叙事。随着户主的出场,户主的妻子儿女等等逐一亮相。这往往给人错觉,仿佛户主便是每个故事的主角。但其实,这正是作者的高明之处。全书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主角。或许就像作者惯有的立场一样:每个人都是自己生命的主角,又何须画蛇添足渲染文学意义上的主次?
在他笔下,一个个人物宛如散落的珍珠,靠着一根绳子串了起来。我常常把这本散文当成小说来读,在我看来,他虽然花了很大精力来写村里的事,但他所写成的每一个故事又何尝不是为了人物塑造?从这个意义上讲,或许也算得上小说。但在本书中讨论到底是小说的功力成就了散文叙述,还是散文的情感宣泄增强了叙事感染力,毫无意义。可以明确地说,正是这种似有实无、似无还有的感受,让文本陡然增加了一种难以言状的哲学韵味,让我们时而激情四射,时而掩面涕泣,并常常在这种表象背后思索生命的真谛。
胥得意笔下,每个故事相对独立,却又因沙卜台这个大背景而发生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们以为他讲述的是一家一户,其实不然,这13户人家发生的酸甜苦辣何尝不是千千万万普通人生活的映照?正是这些人的故事共同完成了作者对沙卜台的立体建构,也促使我们不断加深对生活本身的思考。
胥得意是一个充满了人文关怀的作家。他极善于利用细节达成自己的叙述目的。譬如提到贾英莲,他以送菇茑为切入点,写出了贾英莲的遭遇和朴实;讲到老曹家,他侧重的是老曹家一连生了五个孩子,提到五个孩子的不同遭遇,感慨世事无常;讲到林延明,他关注的是“石玉珍是沙卜台顶能算账的人”,从而引出林家“计算不清的日子算计不清的账”,等等,在他笔下,因为凝练,因为细节上的丰富,虽然有13家的体量,却毫无重复,彰显了作者细致的观察和对乡村的独特理解。
如果没有农村经历,可能很多人并不能理解作者笔下的“闯门”,难以理解为何一个地方会小到用一件很可笑的事情来命名,譬如那个“吕忠孝打盆处”,也难理解“离开故乡几十年,却依然有人惦念着寄来一袋山枣!”可能也很难想到“再熟悉一点的人家,相互都知道别人家习惯放钥匙的地方。”这样的叙述每每让人喟叹,但读完每个故事又会为这样的“小事”感到潸然。因为这其间的不少人早已走到了另一个世界,随着沙卜台的逐渐消逝,相信这样的记忆也会越来越模糊,并最终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尽管作者在叙述中尽量保持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冷静,但我们依然会从这种克制中看到他那支颤抖的笔和那双热泪盈眶的眼。我们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更知道情到深处人孤独,可是,当看到淑兰二姐被犯有精神疾病的丈夫砍死在炕上的时候,谁又能想象作者要保持怎样的冷静?知晓至亲至爱的二姨仙逝,谁又能说作者不是吞着泪地悲鸣?
作者的刻画功夫十分到位,比如写“我”的矛盾:“只要是葡萄熟了,走过她家门口时,脚步总会不由自主地放慢下来。万一错过了二娘怎么办呀。心里一直希望她见到我。”把一个馋嘴小孩的心理描写得淋漓尽致。写吕化新母亲遭遇:“舅奶的烟嘴是玉石做成的……再是到后来,听说舅奶把那块红宝石卖掉了。不知道家里遇到了什么过不去的坎,不然她不会做出如此下策的。”寥寥几笔写出了吕化新的生活际遇,让人感慨万千。
我认为,作者是打算以轻快的笔触完成叙写的,只不过在他做足了一切准备开始动笔的时候,才发现原有的轻快只能留存在想象中。现实世界中有生便有死,有幸便有苦,这是人生的二元论,容不得他有任何的轻快惬意。当然,正是这种小心翼翼,让我们看到了这个常常引人落泪的辽西角落,也让人看到了蒙古族汉子的故乡情结。
13家的完整叙述,展示了完整意义上的沙卜台村。但如果说这个村子像很多其他乡村一样,作者并不会答应,正如他在文中所说:“我爸是回到了他的故乡,但是他从来没有想到一个孩子却从此失去了故乡。”在新家胥家沟,他“到了那里之后发现了许多沙卜台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例如男男女女之间说不清的关系,例如两户人家合在一起十几口人的对骂,例如手腕粗细的野树的归属,例如秋天地里丢失的庄稼,例如对老人不孝的儿子。所有人世间的卑劣都在这里让我领略了。”
这或许就是每个人的故乡情结。但这样的故乡,显然已经远去,虽念兹在兹,却连作者自己都明白,那是再也回不去的地方了。为此,他也十分感慨:“它的前生不知道是什么样子,它的后世可能会预料得到。不久的将来,它将会一点点消逝,只留下那条山沟里的残垣断壁,埋怨荒芜,悠闲在山上的野鸡,还有正渐渐回归的狐狸和山狼。”
陶渊明讲:“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每个人都会如胥得意一般,怀着一颗悠然的心,再见见那个不久后就将消失的村庄。因为在这里,他可以把自己完全放松,就像小时候光着身子游泳一样。面对故乡,他不必有任何的遮掩;面对故乡,他可以袒露一切。
我相信,作者心里,如果可能,他一定想再回到沙卜台,尽管它已日渐荒凉,尽管它不可避免地破败着。他依然愿意在走过这个村庄的时候,有怀志的孩子朝“我”叫舅爷,有二姐叫“我”进院子摘葡萄,有二姨塞给“我”一捧捧山枣,有林卫东在村口等着“我”一起上学,窗台上还有贾英莲送来的菇茑……但是我们每个人都明白,那一座座长满枯草的坟茔下面,填埋着的除了逝去者的躯体,还有早已消匿成灰渍的过往。
能记述的只有文字和那越来越模糊的记忆。当这些都消散不见的时候,故乡到底在何处?我们以为轰轰烈烈走过的是人生,直到终了才会发现,都是生命的孤独。我们的人生体验,不过就是完成了一场孤独的修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