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文学评论

“诚”与“实”争力

——略论焦冲 □聂 梦

焦冲在他的每一篇小说里,几乎都埋伏了关于人物和行动的突如其来的缺项或转向。

这和他通常给人留下的“诚实”的文学印象有着不小的出入。绝大多数时候,焦冲小说的作者形象是本分地还原生活的现实主义者——现实一直是、并且将继续是小说的发源地。对生活敏感,不放过任何习以为常的东西,自然会生出独特的感受。以文本的真实和鲜活为首要追求,焦冲选择让作者语言让位于人物语言,借助小说表达价值观,折射对社会现象的态度,体现对弱者和小人物的关怀,同时对“依葫芦画瓢,或者打着艺术的旗号脱离常理”保持警惕。具体到创作中,忠实于生活的写作伦理具象为缜密、周到的叙事特征,生活的质感经由细致铺排的情节逐一呈现,对现实的尊重和抽丝剥茧式的反思又进一步扩充着文本的叙事空间。

于是,当阅读者怀着对“诚实”的巨大信任,跟随他走进故事的开端,历经发展、高潮,期待结局的时候,那些突如其来的缺项和转向往往令人微怔:

丈夫去世,新婚妻子用腹中胎儿的性别与公婆做“交易”,手术前一刻反悔,决心生下“女儿”独自抚养。可以想象的是,B超结果有误,最终诞下一个男婴。意料之外的是,孩子满月的第二天,交易如约进行,男婴换来50捆现金,和一个眼泪同奶水一样不受控制的母亲。与此同时,在“我一个人照样把她养得好好的”和“想要孩子,以后尽可以再生,可这么多钱,恐怕就再也没有第二次机会了”之间,焦冲并未安置足量的停顿和过渡,并且,交易过程中附带的一段还算如意的感情,也随着交易的中断和继续无疾而终。(《无花果》)

类似的思路同样分布在其他文本中,如《沉香屑·第三炉香》,女孩放弃太多良莠不齐的对象,终于等来一位高富帅,一同到来的还有他如影随形、为他们提供奢华生活保障的姑妈。姑妈是包养者,女孩贪恋虚荣的同时经历巨大煎熬,基本都在预料之中,然而,当姑妈为高富帅策划浪漫求婚,游说女孩“怀着温暖的心情”登上“人生的漏船”时,如此这般的三人关系就很难不令人唏嘘了。同理可见《河东河西》,真才实学的堂兄海外镀金归来委身于县城小律所,堂弟从当年的小混混摇身变成大老板威震一方,小说用了大量篇幅渲染哥哥对弟弟“成就”“声望”的耿耿于怀,希望揭露那些不光彩的发迹史警醒世人,却又安排他在掌握证据的一瞬间再次远走他乡。

焦冲设置这些缺项和转向时,是不动声色却又略带凶猛的。他先是让阅读者安心地在匀称密实的草坪上行走,然后默默抽走所有背景板,让人在猛然发觉的同时踉跄在那些因布景需要而踩出的深深浅浅的坑洞里——是的,并非专门挖凿的陷阱,仅仅是一些因需要而留下的坑洞而已,焦冲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要隐瞒,而阅读的人竟也一直没能留心去发现。

“突如其来”和“诚实”之间形成的一定角度的偏差,也许可以用文学之于现实的“意见的力量”来解释。在文学视域中处理社会议题,必然要在“反映”“再现”的基础上,让文学的意见充分介入到控制并检验个体生存意义的过程当中。不能原封不动,不必事无巨细,用恰到好处的缺项和转向来制造起伏,然后在某些重要关节处打动人心或引人沉默。但焦冲的偏差,出现的时机、位置、方式似乎都不像是某种写作策略的产物,而更像是叙事者努力过后的无可奈何——也希望拥有匀称和谐的起承转合,但事实只能如此。

我更倾向于将这种偏差归结为“诚”与“实”的争力。所谓“诚”即真诚,指向道德生活的规训、顺从及由此引出的严肃认真,当然也包括道德层面的精神自我实现等。“实”是真实、实在,它与自我的内空间意识、自为存在、自我分裂等密切相关。对道德规约、叙事伦理、审美逻辑等报以真诚的态度,是焦冲写作一以贯之的底色,也是一位现实主义者应有的文学自觉。在“诚”的原则下,交易中的母亲一定会反悔,女孩接受姑妈必定有前情,堂兄大概率不会揭发堂弟,每个人物每段故事从下笔那一刻起就已经确定了大致的行进方向。但现实主义者除去自觉,还要自为。无论是最基础的现实还是最深刻的现实,“真诚的灵魂”始终与“分裂的意识”相伴相生,人的自我确认和自我拓展总会与轨道中的道德构成矛盾。因此,在道德责任预设的黑洞里,依然要有真实之光逃逸出来,那些缺项或转向也注定要突如其来,令人惊讶。

《以父之名》是一篇成熟度很高的小说,某种程度上,也可以看作是焦冲“诚”与“实”争力的代表作。妈妈过世后,造型师马克重新认识“暴君”爸爸并接其来上海短住,是小说的主要线索。与以往相同的是,焦冲将许多文学传统议题和社会问题穿插进来,如父子冲突、暮年独居、代际差异、城/乡、传统/现代,等等,不同于以往的是,与其他文本相比,《以父之名》的细描比重被无限放大,许多推进与回还都获得了充足的铺垫。但即便如此,小说结尾处父子二人重新回到陌路人状态的不欢而散还是给人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私人问题”也成为最重要的那一个,在一众问题中凸显出来。如果说,马克父子二人从陌路到试探,再到熟悉、理解,是《以父之名》“诚”的部分的话,那么结局处“不作谁的附属”的冷漠的争吵,则再次把焦点引向了“实”。马克的娘娘腔和性取向固然是父子关系崩盘的导火索,但“私人问题”背后,做“张小晨”还是做“马克”的挣扎和选择,恐怕才是左右人物关系和小说主旨的真正症结所在。

当然,马克可以以父之名正式刷新自己的人生,我们则不能武断地回到黑格尔的时代,认定真诚不值得尊敬,真实和分裂才更进步更神勇。焦冲在小说里尽可能地缩短自我拓展过程中的艰难和反复,“诚”与“实”的争力未见明显上风,本身也标识着他在写作意图上的犹疑和审慎。尤其在今天,自在自为日益普遍,真诚格外稀缺,文学需要涵纳的世界越来越复杂。一边是始终如一的高贵的虔诚的理想化的责任感,另外一边是坚硬的生命、寻常的生活、自我确证及分裂的痛苦,文学意志和力量究竟应该偏向哪一边,这既是焦冲的难题,同时也是摆在无数现实主义者面前的难题。

2021-12-03 ——略论焦冲 □聂 梦 1 1 文艺报 content62715.html 1 “诚”与“实”争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