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桦的散文写作,是富含诗性的写作,带有诗人的天性。作者由盐及海,把我带进了走向海边之路,而后却是如诉家常的叙事,紧接着,“一粒盐行走在大地上”,另行,一个并不是精心设计而又巧妙的转折:“说是海边,但从这里出发,向东,起码要走上数十公里才能到达海边。即使到了那里,也不一定能够真正见到大海。”海边既到矣,大海何以不得见?因为恰逢退潮,“那些土地,海潮退却的时候,它们裸露出来。大海涨潮时,又有很大一部分将再次没入水中”。这一片时隐时现的海边的新地,姜桦告诉我们叫作“滩涂”。最早,滩涂是浅滩荒野,有芦苇和荒草,还有野鸭子,等等。人们还来不及发现滩涂荒野,是思想的发生地;或者说面对这大片滩涂,农人想着如何垦拓种地时,《一粒盐》说:“大地生长,大海向东。在大海的波涛逐渐退却之后,那些白花花的盐晶也积淀了下来,它们停留在那里,或立,或卧。那些煮海熬波的盐工,他们在那里生息,繁衍,从一个人的脚印,变成两个人的小屋,然后,再渐渐成为一个个安静的鸡犬之声相闻的村落。//最终,成为一座集镇,一座城市。//这个有着2300多年历史的城市,叫作盐城。”这是一粒盐的时间跨度,还有“煮海熬波”的盐工,小路,小屋,村落而集镇而盐城,这一段精美的叙写,作者只用了100多字,堪称简约。
文字简练而又“笔锋常带情感”(梁启超语)的富于诗性的表达,语言有新鲜出土感,这是姜桦作品的一个难能可贵的特色。此种特色带给读者的享受,是清新愉悦。江南江北农村20世纪60年代前后的生活景象,在姜桦笔下是活生生、水灵灵的,并且组合起多种元素:河、码头、桥、东西街、黄河故道、七里八村的农人、红萝卜、鸡鸭猪羊等。作为一个生长、生活于海滨大地的诗人,姜桦的文字,或者说语言特色,并不是灵光一现,而是从滩涂地上生出,挨着芦芽,带着春日滩涂冰雪消融万物生长的气息:“三月,蛰伏了一个冬天的麦苗开始返青。我们匍匐在麦地上,听春天的雷声怎样敲开青蛙的耳朵,看那些蚯蚓,如何一个翻身就走出泥土……”然后是做风筝放风筝,如同我儿时在崇明岛一样。风筝总是会断线,“摇摇晃晃地落下去了”。我写过放风筝的远去的日子,感同身受矣:“一只风筝是无法决定自己停留的位置的,因为某些不可言说的原因,它在降落。那是宿命。一只风筝的宿命”。
任何一个严肃的、真正的写作人,除了读书、走进生活、冥思苦想,一生都面对着两个问题:写什么?怎么写?请注意,我说的是“严肃的、真正的写作人”,是可以煮字为生的人。他不屑于也没有时间拉关系,拍马屁,构造一个互相吹捧的小圈子。当文坛成为官场,做一个真实的写作人谈何容易!想起梁任公写陶渊明,三国两晋之思想界,因为两汉的支离破碎,“加以时世丧乱的影响”,“士大夫浮华奔竞,廉耻扫地”(《饮冰室合集·专集》)。浮华者,浮夸也,哗众取宠也;奔竞者,奔走也。因何奔走,已述不赘。姜桦用不着奔走,在盐城,在他生活的地方,他让滩涂舒展,让盐站立、行走,让桥连接起港南港北,足矣!有这样的滩涂地,就会有生生不息,就会有爱这片土地的诗人、作家,懂得这片土地,并且用诗的语言,书写它的故事。诗人,我说的是真正的诗人,只有他们才会生成不一般的境界和语言,并且肩负使命:“诗人是酒神的祭司……在这漫漫长夜,他要走遍大地”(荷尔德林语)。现在,我可以这样说了:对于作家而言,“怎么写”显然要比“写什么”来得重要。因为,任何人都不能离开他所处的时代和地理环境,如姜桦,面对铺陈着沧海桑田的滩涂地,面对一粒行走的盐,面对乡村小桥的连接和交汇,写什么就不是问题,他迫切需要去做的是“加工我们的语言”(《屠格涅夫散文选·莫斯科普希金纪念碑揭幕典礼上的演说》)。中国的汉字约有10万之多,1988年颁布的《现代汉语常用字表》收录3500字,把这些文字随机列出,它不可能是一首诗或一篇文章。所有作者的写作过程,都是整理、组合文字的过程,也就是“怎么写”的过程。差别在于,可称为伟大作家者必定是伟大的文字学家,他们对文字的拣选往往有两个特色:其一,不人云亦云,不与他人同也;其二,有境界。而在这一点上,姜桦恰恰是做得极好的。“黄海岸边的滩涂,既是碱性十足的咸土地,又是辽阔海域的组成部分。大地沧桑变迁,长江黄河从上游走来,绕过崇山峻岭,穿透高原厚土,以其巨大的能量,载着流水舟船,带着两岸风光,也从北方古老的大地带来了良田沃土。”用极其简洁又充满诗性的语言,姜桦很好地交代了滩涂地的来历。
“海边的滩涂地永远散发着一种水意蒙蒙的气质。”这是姜桦《滩涂地》开篇的句子。读到这里我的眼前呈现的已经是东方的大海、海边的日出日落。盐城的滩涂,之所以成为姜桦的滩涂,是因为他对家乡、对荒野的情怀,并集结起了野鹿荡上诸多生命的美好:油菜花、洋槐花、蒲公英、狗尾草和野蔷薇。还有退潮时赶海的男人和女人:“他们用随身携带的长长的竹钩在滩涂上左钩右刨,东奔西跑里就将一只只海蛏和文蛤捉进自己的鱼篓里。追逐着浅浅的潮水……”最后,就不能不归于那些从真感情中滴落的文字和词语。在文学被权力和金钱绑架,在语言粗糙已成为时髦,且能呼风唤雨的当今,《滩涂地》给了我惊喜,且因之而为诗歌、诗性自豪。诗人姜桦是幸运的,他拥有诗人的头脑,他还拥有生长着万类万物,以及生长着只属于他的语言的滩涂地。
想起了海德格尔引用的荷尔德林的诗:
因为你的梦想,在中午离别之际,
隐秘地,让我留给你一个信物,
留下口之花朵,任你寂寞地说。
而你,有福的人哪
沿着河流,也赠送
大量金子般的话语,它们
不息地流入所有地带之中
“一声巨大的霹雳,头顶划过一片最黑暗也最明亮的夜空。闪电的照耀下大地隆起,那屹立于天际的滩涂地,是祖先的坟墓,更是云中的天堂。”(姜桦:《滩涂地》)
滩涂地,它就这样站在那里,向东,眺望着大海,向西,眺望着千年范公堤和串场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