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与自然之间的神秘呼应与生俱来。
我出生在内蒙古西部一个叫苏海图的荒凉矿区,从院子里跨出去,就站在了一望无际的荒野上,荒野尽头是风沙笼罩的贺兰山。尚在懵懵懂懂的年纪,却已经能够感受到蓝到无边的天空带来的疼痛,黄昏时沉下去的落日会让人惊慌,还有那些滋生了我所有想象力的云朵……自然就是以这样忧伤的方式进入了我人世最初的体验,进入了我的精神世界。
恰如华兹华斯所言,“不朽的暗示来自童年时期”。童年时期对自然的天然感应,就是一粒文学的种子,顽固地隐藏在我的内心,掌握着我的根源,连接着我的目光。抽枝生发是多年以后的事情,当时并不自知。
童年经验也是一种审美体验,对生命本质的生成具有决定性的意义。那些纯粹具体的关于自然的感受,影响着一个人的视野、心灵和价值观念。在荒野,一切都是打开的,天空是打开的,沙漠是打开的,草木是打开的,孩子的心也是打开的,能装下许许多多的东西:沙漠上疾跑的沙蜥蜴、喧哗的风、眼睛里云飘过的影子、手指迅速扎满的小刺……荒野给予我的,不仅仅代表了童年的所有乐趣,更重要的是让我知道了我与自然中众多事物的联系,包括那些日常看不到的来自内心的东西。这些事物培养了我对美的感受和表达能力,构成了我现在的样子。
草木自然,有着自身的内在意义,也有我们加诸其上的意义。自然能够独立存在,但人不能,人永远都活在自然的怀抱之中。孩子对自然的感知是最纯粹也是最本真的,他们彼此之间有着一种神秘的呼应。孩子长大了,这种感知也慢慢丢失了,自然就这样从人们的眼睛中消退。太多新鲜事物取代了自然,这是自然的悲哀,也是人的悲哀。
对我来说,亲近自然是天然的,书写自然则是必然的。书写,让我重新回到童年的荒野、回到自然,以一种更纯粹、更真实的方式去观看、接触和思考,再现那些被遗忘、被忽略的生命感受。这些事物原本就在心里,我要做的就是通过各种内心路径,不断地重返、寻觅、接近、挖掘,然后用不同的方式把这些事物一一展开,重建童年时与自然在身体上的感应和联系。
梵高在给弟弟提奥的信中说:“在自然界中,我处处发现感情和灵魂。”自然万物存在着纷繁独立的不同形态,如何去攫取、如何去表达、如何去呈现,亦是各自成章。最初的书写并不清晰,更多源自于童年时期留在心底的惊奇、感动和热爱,始于感官和心灵的第一视觉。但在不断书写的过程中,慢慢有了一个明确的向度,写作的语境在不断清晰和扩大,对自然写作的理解也在不断建立和重构。
我的表达方式,属于王国维先生说的,“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我所写的《草木五篇》《月光葡萄》《春天,在西鄂尔多斯》等文章,大多是从自身情感出发,带有我的个体经验和感受。书写既有记忆空间,也有现实场域,更多的是我与普通草木之间的生命关系和情感链接,包括自然给予我的慰藉和滋养。
从某种角度来说,我对自然的呈现,很多时候也是对自我的呈现,当时的自我抑或现在的自我。我从未把自然和个人情感割裂开来,把自然放到一个孤立的情境中去。自然不是客体,也不是他者,更不是一个虚词,自然是鲜活的存在,是和我共生的、一体的、共同呼吸的生命。
我一直在不断地探究,自然,对于一个普通个体包括对于写作者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没有整体的自然观,理解片面的自然是不可能的,因为自然、天地、宇宙是往复循环的,对自然的关注和体察,就是对无限存在的关注和体察。自然不仅仅意味着单纯的文学审美,还应当有着更深刻的伦理和哲学意味,不断唤起人类渺小心灵的谦卑与虔诚。天地间的一切事物都是相依相靠、相系相牵的,人类只是万物中的物种之一,与自然中的一切共同经历生命的周始循环。自然悲悯博大、深邃宽广,它将巨大的生命力量传导给人类,让人类的存在完整,不会感到孤独。只有置身于纯粹的自然,用心去感知天地的永恒与宁静、宇宙的浩渺与庄严,人类才能获得终极的关怀和慰藉。
自然是一个人的精神构成,也是我借以感受生命和世界的中介。一个人的感受在哪儿,写作就在哪儿。我的书写包括所呈现的方式,来自原生动力,来自童年时的种子,它只能是也必然是现在的样子。
童年荒野上的云朵,至今仍在我的头顶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