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少数民族文艺

世间万物让我动容

□安 宁

我常常想,我为什么如此沉迷于对自然的书写,仿佛只有在自然之中,我才能感知到生命的存在?

在巴丹吉林,我弯下身,以贴近大地心脏的谦卑姿势,听到一株白刺的呼吸,也发现了自我的存在。这存在渺小如一粒沙子,但恰是无数卑微的沙子落下来,形成了浩瀚的巴丹吉林沙漠。这苍凉的沙漠向人类展示的,并非全是自然威严冷酷的法则,还有生命的伟大。千万年以来,冷硬的大风在浩荡的沙漠中,往返穿行了无数次,生命的足迹却从未在风沙中消失。就在这片荒无人烟的沙漠中,我发现了锁阳、绵刺、柠条、梭梭、芦苇、籽蒿、骆驼刺,它们强大的触角向天空和沙漠深处无限地延伸;还有蜥蜴、蛇、骆驼、蚂蚁、甲虫、飞蛾,它们也在金色的黄昏中自由奔走。而上百个静谧的湖泊和喷涌的甘泉,又让这一片人类畏惧的神秘之地充满勃勃生机。

就是在这里,我忽然间意识到,一个写作者应该对人类栖居的这片大地报以敬畏,给予尊重。作家全部的写作意义,不过是让读者认识到生命的意义,给予读者以人与自然万物应该平等对话的启示。

相比起一亿年前就已出现的蜜蜂、两亿年前就已存在的蝴蝶、从恐龙时代生存至今的灌木沙棘,距今只有三四百万年的人类是如此渺小。一只蚯蚓的一生,或许从不与人类发生关联,可是人类从未想过,有史以来对地球影响最深的物种,恰恰是两亿年前就已存在的小小的蚯蚓。它们一旦消亡,地球将呼吸急促,也必将给人类带来无法预知的灾难。一只蝴蝶轻轻扇动翅膀,便可引发一场海啸,而我们人类,不过是地球生物链上脆弱的一环。我们是自然的孩子,而非它的掌控者,没有限制地掠夺自然,必将遭到自然的惩罚。所有的写作者,唯有谦逊地弯下腰去,与一株看似柔弱的草木深情对视,从灵魂深处生发出爱与尊重,才能更好地理解我们人类的爱恨情仇,理解那些飞虫一样奔波劳碌的同类。他们短暂的一生,或许仅仅为了活着就历尽艰辛、拼尽全力,我们只是千万种生物中最普通的一种。在这个星球上,每一个生命抵达或者离开这个世界,都会给予我们生死的启发:不管生命本身卑微还是强大,它在星空下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闪闪发光的奇迹。这奇迹本身,就值得我们书写记录、赞美歌咏。

正是基于这种对人与人、人与自然、人与星空宇宙关系的理解,最近两年,在完成“乡村四部曲”之后,我转向对人类栖居的自然的关注,并写下许多类似《万物相爱》的散文作品。我试图呈现出在不同环境地域下,人与自然万物的生存和生命状态。

“草木繁茂,雨水丰沛,桂花树在湿润的夜晚向疯里长。每一个角落里都是生命,拥挤的生命,密密匝匝的生命,尖叫的生命。”

“一只岷江上的蜉蝣,此刻正在撩人的夜色下,完成它存活于世的唯一的使命——婚配。就在短短的数小时内,它们浪漫地在江面上飞翔,歌唱,絮语,产卵,而后生离死别,永不相见。”(节选自《万物相爱》)

是的,即便是朝生暮死的蜉蝣,它们的一生如此短暂,却与我们人类一样,有着完整的生命旅程。而在我们栖息的大地上,每一个角落都可以发现让我们如此动容的生命,都有生命的奇迹与印记。即便是一把泥土,也因滋养了草木、昆虫、飞鸟、野兽而富有温度。我们脚踏着大地,却有溯流而上、回归母亲子宫般的柔情缱绻。

所以,我始终感谢定居十年的内蒙古大地。它在中国的北疆,有着丰富的地貌,草原、森林、农田、戈壁、沙漠、高山、湖泊,横跨东北、华北、西北三个区域,接壤八个省区和俄罗斯、蒙古两个国家,如此苍茫辽阔。我站在这片日日有大风扫荡的土地上,常常生出哀愁。这哀愁是对生命的爱与眷恋,是对我们应该如何度过一生才能不辜负生命的思考,也是一个严肃的写作者对如何书写我们诗意栖居的自然所生出的沉思。

我在这片北疆的大地上,写下对于一株金银木的热爱,写下赛马场上群马的悲欢,写下草木一样卑微的众生,写下大地上吟唱的歌者,写下黄昏的呼伦贝尔草原上一轮崭新的太阳如何从大地的身体中诞生,写下一个孩子对于这个世界好奇的窥视,写下永恒般的生与死,以及落在巴丹吉林的每一粒沙。

而当我真诚地写下它们、倾听它们、注视它们、追寻它们,犹如秋天的沙蓬草追逐大风,奔跑在荒凉的戈壁滩,并播撒下生生不息的种子,在这样的时刻,我真正理解了生命的伟大与人类英雄般的辉煌梦想。这荒蛮又蓬勃的、自然所孕育的万物,这神秘宇宙中蕴蓄的生命之力,还能有什么,比嗅到它温热滚烫的气息,更让我们动容?

2021-12-10 □安 宁 1 1 文艺报 content62817.html 1 世间万物让我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