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家乡,那个偏僻的沙窝地,牧羊人把傍晚夕阳下去后,星辰还没有完全缀满天空的一段时间称为“万物恐慌”的时刻。他们说,在那短短几十分钟之内,羔羊的叫声比平常更尖细、急促,各种夜鸟的鸣叫如同鬼魂号哭。他们还说,在这段时间,假如人在野地,就得喊几声,或者唱歌,将声音传递给那些感到惊恐的畜群,抑或是传给兔子、土獾子、石鸡等弱小的动物。同时,那里的人对天气的变换有着敏锐而准确的解读。比如,他们说,归鸟低飞,来年大旱;雀群扑突突地抖翅膀,会有及时雨;小孩打喷嚏起风;马风(他们把从正南方向吹来的风称为马风)过后是雨;再比如,天际涌出塔云,必将有暴雨等。
毫无疑问,在他们眼里,他们赖以生存的一切,都是自然界的赏赐,而不是通过征服自然界得来的。当然他们的生存也会面临来自自然界的各种灾害,比如冬季的暴雪、春季的沙尘、夏季的干旱,以及狼群等野兽猛禽的袭击。即便如此,也很少从他们口中听到抱怨与诅咒。他们将“狼”称为“天狗”,这近乎是一种尊称。也有人会以“灰尾巴”“布海”“赖癣子”等含鄙夷色彩的称呼来表达对狼的惊骇与厌恶,但是这里没有诅咒。在他们眼里,狼是生命链条中的一员,是不可被抹杀的。
他们的猎人不会在万物诞生小生命的季节里捕猎。天气变冷后,着手准备冬储时,他们会宰羊宰牛,面对亲自照料成年的家畜,他们会带着一种敬畏的心态,在匕首上缠红布,找来毛毡铺在被宰的牲畜身下。他们会把“杀”说成“卧”。这可不是一种自欺欺人、花里胡哨的表演,而是一种对各自“命运”的认知。很多牧人家的畜群里,都会有一只不允许人类“沾手”的神畜,有的家畜即便没有被奉为神畜,但一直在畜群里活到很老,这种时候,牧人会自然而然觉得年老的牲畜有着令人赞叹的灵性。关于牧人口中的五畜也就是牛、马、山羊、绵羊、骆驼具备灵性的故事很多,比如有牛、马、骆驼会从千里之外独自回到故乡,有马匹会在贩卖牲畜的集市冲着陌生的牧人嘶鸣,有牛群会在与狼群搏斗时为了保护幼崽而围成一圈。
任何一个民族,在他们繁衍生息的历史长河中,都会创造出一代又一代人自觉或不自觉地接受、记录、传承的民间故事。我在童年时代,经常从我的太祖母口中听到《阿尔吉布尔吉汗》《银胸金臀的牛犊》《阿拉姆斯》等民间传说故事。无论是歌声、祭祀仪式、肩胛骨占卜,还是民间故事,他们所表达的都是对大自然的赞美与敬畏。他们会从野性十足的跳鼠身上发现它们每天早晨与傍晚向着太阳叩首的秘密,从喇嘛鸟的啼叫中猜出它们正用美妙的歌声呼唤恋爱对象。
对于我来讲,故乡的这一切就是我想要表达与发现的。但是在写作过程中,我觉得需要绕开很多“陷阱”。我所说的“陷阱”,指的是作者在创作过程中时时刻刻会遇到的、来自作者本人的无病呻吟与一意孤行。在那瞬间,我往往选择停下来。我担心陷入一种不理性的状态,然后以撒娇的心态,在盲目自信的驱使下,用华丽的辞藻堆砌空心阁楼。毫不隐瞒地讲,我一不小心就会写出那样的句子。于是我会删掉,让一切回到先前的空白、洁净,但总会留下蛛丝马迹。为了克服这些问题,我常常回到故乡,或者到荒野戈壁去。当我面对古朴的自然界,我会感到最简朴的愉悦。我发现,走在宁静的湖边,走在空旷的戈壁、草原,人会自然而然地压低嗓门,甚至不言语。不是自然界需要我们,而是我们的心灵需要自然界的滋润。每一块儿石头,或者每一棵树、每一条小河,都在提醒我们要安静下来。而心灵的宁静,是我们最终的追求。因此,我想做的就是用毫无矫饰的语调和质朴的文字来讲述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