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将2021年称作“非洲文学之年”。10月7日,2021年度诺贝尔文学奖颁给英籍坦桑尼亚作家阿卜杜勒-拉扎克·古尔纳(Abdulrazak Gurnah),随后11月3日,两大文学奖项于同一天揭晓,南非作家达蒙·加尔格特(Damon Galgut)凭借小说《承诺》(The Promise)荣获2021年布克奖,塞内加尔作家穆罕默德·姆布加尔·萨尔(Mohamed Mbougar Sarr)凭借《人类最秘密的记忆》(La plus secrète mémoire des hommes)荣获2021年法国龚古尔文学奖。去年受疫情影响采取线上颁奖的龚古尔文学奖,今年终于回归特鲁昂大饭店。巧合的是,1921年,马提尼克岛作家勒内·马兰凭借《巴图阿拉》(Batouala)获得当年龚古尔文学奖,也是首位获得该奖项的黑人作家。100年后的今天,年仅31岁的萨尔成为1976年后最年轻的龚古尔文学奖获得者。
萨尔1990年出生于塞内加尔。2009年,他来到法国,先是在贡比涅小城学习大学预科,而后进入法国社会科学高等学院继续深造,其研究方向是非洲文学,特别是塞内加尔诗人桑戈尔。作为一名年轻的“90后”作家,《人类最秘密的记忆》已经是萨尔的第四部作品。2015年《围困之地》(Terre ceinte)和2017年《合唱团的沉默》(Silence du choeur)分别涉及非洲萨赫勒地区的恐怖主义和西西里岛的非洲难民问题,出版后荣获多个文学奖项。2018年,《纯洁的人》(De purs hommes)较之前风格有所区别,也是萨尔首次和法国独立出版社Philippe Rey合作。今年,这家出版社与另一家位于塞内加尔达喀尔的出版社Jimsaan共同出版了萨尔的第四部小说《人类最秘密的记忆》,该书成为今年秋季入围最多文学奖项的作品,包括费米娜奖、勒诺多文学奖、法兰西学院大奖等8大文学奖项,最终荣膺法国最负盛名的龚古尔文学奖。近年来龚古尔文学奖多由伽利玛、阿尔宾·米歇尔等大出版社轮流霸榜,上一次奖项花落小型出版社还要追溯至1984年玛格丽特·杜拉斯在午夜出版社出版的《情人》,这一结果也是对当前出版多样发展的鼓舞和肯定。
小说《人类最秘密的记忆》描绘了年轻的塞内加尔作家迪干那·拉提尔·法耶寻找另一位神秘作家T.C.埃利曼的故事。根据小说的介绍,T.C.埃利曼出生于塞内加尔,一生只出版了一部作品,即1938年《没有人性的迷宫》(Le labyrinthe de l'inhumain):一位国王同意焚烧王国里的老人来换取绝对权力,国王把这些老人的骨灰撒在宫殿周围,那里很快长出了一片森林,这片可怕的森林也被称作“没有人性的迷宫”。当年作品出版后即备受关注,作家埃利曼也被评论界赞誉为“黑人兰波”。然而,作家始终隐藏在作品的背后,从未出现在媒体的镜头前,质疑声接踵而至,有人对埃利曼的黑人作家身份提出了疑问。没过多久,法兰西公学院的一位教授发文声称这部作品抄袭了非洲民间故事,对此埃利曼不仅没有现身自证清白,反而彻底销声匿迹,《没有人性的迷宫》一书也被迫销毁,之后的很长时间里被人遗忘。大约一个世纪后,我们的主角迪干那,意外有机会阅读到这部作品,想要解开当年谜团的愿望让他踏上了未知的寻找之旅。
毋庸多言,小说中的寻找者迪干那身上有着太多作家萨尔自身的影子,而被寻找者T.C.埃利曼的原型则来自于马里作家洋博·乌奥罗桂安。1968年,年仅28岁的乌奥罗桂安出版了第一本小说《暴力的义务》(Le Devoir de violence),获得当年勒诺多文学奖(le prix Renaudot),他也是第一位荣获该奖项的非洲作家。然而,几年后这部作品被指控抄袭安德烈·施瓦兹·巴尔、格雷厄姆·格林、莫泊桑等作家。尽管乌奥罗桂安发文为自己正名,但是收效甚微,在种种争议之下,乌奥罗桂安选择退出文坛。2017年,他在马里去世。一年后,其作品《暴力的义务》在门槛出版社(les Editions du Seuil)再版。正如扉页所写,《人类最秘密的记忆》也是萨尔献给乌洛格姆的作品。
在小说《人类最秘密的记忆》里,寻找的过程并不容易。神秘的埃利曼并没有留下太多信息,迪干那不得不根据仅有的线索一层层抽丝拨茧。在寻找埃利曼的过程中,迪干那遇到了在不同时间段接触过埃利曼的人,根据他们的回忆和叙述,拼凑出埃利曼在人生不同阶段的一个个侧面速写:无论是儿时在非洲成长的埃利曼,还是日后来到法国进行写作并出版了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作品的埃利曼,抑或是前往布宜诺斯艾利斯寻找着某个人踪迹的埃利曼,还是最后年迈之际再次回归非洲故乡的埃利曼……正如几年前萨尔在接受访谈时所言:文学可以是一种更深入地接近现实的特殊渠道。在虚拟的文学世界里,读者一路跟随迪干那,穿越塞内加尔、法国、阿根廷、荷兰等不同的国家,回溯了20世纪各个历史阶段,一战、二战、纳粹大屠杀、殖民统治等等创伤和浩劫一一铺展在读者眼前。
《人类最秘密的记忆》长达450多页,分成三大部分,其中访谈、日记、书信、报刊评论等体裁无所不包,不同的叙述视角交替出现,完美地呈现了“写作的艺术”。形式之外,作家在内容上也铺设了层层悬疑色彩。在调查的过程中,迪干那意外获知,当年在报刊上就埃利曼是否抄袭一事发表过评论的人,都在作家消失后的几年内陆续自杀离世。这一切是巧合还是阴谋?又或者,埃利曼在去世前就预见了会有一位年轻人来到故乡寻找自己,并给他留下了一封信。小说犹如一个“小径分叉的花园”,融合了埃利曼的家族谱系故事、20世纪的重大历史事件、东西方政治社会情况、文学艺术的美学特征等等,构建起一个庞大的“人类的迷宫”,读者深陷在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和叙事内容之中,忍不住一鼓作气读到最后以找到“出口”。
侦探小说也好,冒险小说也罢,在此之上的是作品中不可忽视的对文学的思索。什么是文学?文学和政治的关系?文学如何表达大写的历史(Histoire)?在小说《人类最秘密的记忆》中,迪干那的室友在谈到“什么是伟大的作品”时提出了这样的观点:永远不要去谈论一部伟大的作品说了什么,因为答案只有一个,什么都没说(rien),然而又什么都涵盖其中(tout)。人们总是期待一本书一定要说了些什么,但其实只有那些平凡之作才说了些什么。一部伟大的作品,没有主题,没有内容,却又无所不包,无所不有。类似的“金句”还有很多:我们以为自己的伤痛是独一无二的。没有任何伤痛是独一无二的。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都不可避免地变得相似。这就是所谓的死路。然而,就是在这条死路中,文学才有机会得以诞生。
事实上,书名“人类最秘密的记忆”取自于智利小说家和诗人罗贝托·波拉尼奥的作品《荒野侦探》(Los Detectives Salvajes)。萨尔在小说开篇引用了其中一段话,引文最后两句是:“最终,作品在大千世界的旅程注定要无可挽回地孤独下去。总有一天作品也会死亡,就像万物都要死亡一样,太阳、地球、太阳系、银河系都将熄灭,还有人类最秘密的记忆。”在很多访谈中,当被问及为何写作时,萨尔表示:为了寻找更好的问题。萨尔在寻找,其笔下的迪干那在寻找,就连迪干那寻找的埃利曼也在寻找……而在这一系列寻找的背后,《人类最秘密的记忆》所呈现的,是对历史的反思,对身份的叩问,也是对文学的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