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家王剑冰先生的《塬上》是一部关于故乡的散文集子。故乡是一个能掀起话语风浪的词汇,提起故乡,每个人都有话可说、有情可抒,所以关于故乡的书写可以用“汗牛充栋”一词来形容。或许关于故乡的谈论常说常新,所以关于故乡的书写永远不会停息。故乡是文学永远的出发地和生长点。《塬上》辑录22篇散文,以第二故乡、少年及青春时光、真正的家乡以及与故乡关联人事等内容分类,辑录名“塬上”“旷野”“地气”“源流”“相系”。如此辑录,有着某种意义的象征:一方面,向我们呈现了一个建立在个人视域上的立体的乡村世界;另一方面,向我们揭示了一个作家的心路历程——他的地域来路、文化来路和精神来路。
王剑冰的散文沉稳大气,语言朴素亲切,叙述舒缓流畅,有着小说一般的吸引力。《塬上》这部书中,辑为“旷野”“地气”“源流”的文章,讲述自己家乡的人事,此类作品写作者众且论述充分,这里不再赘述;辑为“塬上”“相系”的文章,在散文的内容和形式上多有拓展,值得谈论。
从作品看,“离去归来”的叙述模式仍是激发写作灵感、催生佳作名篇的有效方式之一。鲁迅、沈从文等现代文学大家以此为叙述模式创作的《故乡》《湘行散记》等经典作品,为中国乡土叙事开辟了在怀旧中期许、在现实中反思的现代写作道路。王剑冰重拾“离去归来”的叙述模式,写出了《塬上》《塬上·春日》《祖巷》《大河至上》等作品。可以说,“塬上”“相系”在尝试开拓一条新的乡土散文写作路径,即站在中国乡土现场的一角,用脚步和文思往上游回溯乡土的文化来路,往下游投去悲悯和期许的现实目光,作者的写作成为某种连接,即在追记文化过往和描述现实境况之间,找到持续性的、变化之间的乡土本源。
王剑冰的“离去归来”有些不同,他离开自己的故乡,归来的却是他人的故乡,这是时代所催生的一种新的写作素材的准备方式。作者主动到陌生的塬上深入生活,这一深入就是三年。不过,王剑冰先生并不认为他归来的是他乡,他借用海德格尔的话“故乡处于大地的中央”来为自己注释。他归来的是乡土、是大地,是与自己少年成长相通的另一个故乡。如此一来,他所抵达并驻留的塬上具有了双重意义,一方面,陌生的塬上给他“异样的新鲜感,经历着孤独与单调,感受了四季时光”;另一方面,异乡即故乡,塬上的乡土和大地勾起他童年、少年乃至青春的经历,激起了相同的生命情感和人生情怀。异样的新鲜感和相通的情怀,让他笔下的文字,既跳跃着现实的生机活力,又流淌着深沉的情感之河;既有一种令人沉入其间的塬上乡土经验带来的陌生感,又有一种人与人、人与大地相守千年所形成的亲切感。
读过“塬上”“相系”里的这组文章之后,我感觉到,与传统深厚的乡土散文相比,这些散文提供了一种新的叙述维度。乡土散文的写作已经有过特质分明的两个维度,一个是城市化进程的车轮驶过乡村之后,对乡村现实的反思和批判;一个是人们离开乡村之后,对乡村生活田园牧歌式的美化和回忆。“塬上”“相系”里的这组文章放弃了社会学上的反思和批判,也放弃了“小资情调”或“乌托邦”式的美化和回忆,而是重返乡村,以一个作家的视角,重新去发现一个乡村。当下乡村那种安静而朴素的人物行为和内心世界,乡村四季转化的境况与秘密,乡村大地上那种深沉的声音与气息,一一被作者记录、描述、倾听和捕捉,与其说“塬上”“相系”是一部深入生活的作品汇集,不如说是一次“文学塬上”的成功建造。
“文学塬上”的建造方式,不像在平地上起高楼那般向上生长,而是如黄土塬上掘地挖坑辟出地坑院那样,向下深入,向土地四周拓展,它躺在土地的怀抱里,安全,自在。毫无疑问,这是一种独特的文学景观:“他们以低处的光,照耀自己。”
“文学塬上”的成功建造,首先在于对塬上人的独特理解和温暖体恤。塬上不再如过去那般热闹,多数年轻人去了城里谋生活,留在塬上的多为老年人。塬上是清寂的,但不荒凉和衰败,老人成为塬上生活的守护者和对在外游子的心灵召唤者。作者在塬上行走,遇到和记录了一些耐人寻味的塬上人的故事。文学是人学,对人的理解和体恤,实则是对塬上不灭的人性和灵魂的深切表现,走进了人的世界就等于走进了塬上的世界。比如,某个普通早晨,院坑里上来两位老人,两人中间是一辆小架子车,老人前面拉着,老伴后面推着。上了村路之后,老伴将自己身子安置到车上,老人蹬着车出村去,“风柔顺着一缕花白的头发”。作者描述这幅画面之后,感慨地写道:“真的,那绝对不是晚景凄凉的感觉,那是朝霞四射的感觉……虽然儿女们不在身边,在外边只要好好的,不给老人添麻烦,老人就是安心的,快乐的。你看他们多么安逸呀。”我知道并不是所有塬上老人都这么安逸,但我被这种安逸的存在所打动,我也相信这是塬上千百年来留存下来的一种本质的生活。比如,从小在塬上外婆家长大的小姑娘,如今到城里上大学了,只要有空就会回来看外婆,外婆很老了,一人居住,小姑娘一回来就为外婆去打水,两人吃一顿外婆做的饭,待一两天就离开了。如此往复。平常行为融进最割不断的深情。比如,儿子带着媳妇和孙子回来了,老人们甭提多高兴,换上新衣服,呵呵地笑着。一只土狗从孩子身边跑过,孩子没有躲闪和惊恐,伸手去抚摸表示友好时,倒是城里的妈妈慌得很,赶紧把孩子拉到一旁。这一细节让人感慨,塬上的生活终究会有后代接续下去。再比如从外地嫁到塬上的翠翠,从城里回来安胎,她特别喜欢这里,称这里是人间奇迹,说“想不到的美好全藏在地平线以下”……作者笔下的塬上,总有人离去或者归来,塬上质朴的土地不仅生长着万物,也生长着人间的美好和爱。
“文学塬上”的成功建造,其次在于对塬上大地独特细节的发现和捕捉。读塬上这组文章,我时不时会被文中氤氲着的浓郁的文学气氛感染,作者的笔如微创手术中的机械臂那般,总在塬上被忽略或被隐藏的日常生活细节间游走探寻,对事物秘密的发现和捕捉精准而迅捷。而那些细节,要么传递出一种普遍的人间情感,要么传递出一种形而上的思考。所谓文学气氛,即指被一种情感打动和被一种思考征服。作者写道:“整个的塬,所有的生命都在拔节。”作者还写道:“天黑严的时候,坑院就成了一种暗物质。我想,这种暗物质虽然各自独立,在塬上它们却是相通的,它们内部所进行的事情也大致相同。”作者不仅写下了生命拔节的声音,也写下了暗物质自身的光亮。比如,塬上有一种声音叫默默坐着。两位年岁不小的老人坐在坑院的拦马墙跟前。他们并不说话,只是那么呆呆地坐着。但是你能感觉出来,尽管他们不说话,那话却是一直在说着的。他说,上啊?他说,是,上啊。他说,今天天不错。他说,是,天不错。他说,又活过去一天。他说,是,又活过去一天……两人几乎天天默默坐在那里,却不停地说着。比如,大地的气息,不仅是地坑院上方田野里的各种草味花香、冬季里的大雪和夏季里的流水,也是坑院里隆重盛大的嫁娶场面和筵席之后,那种笼罩着温暖与温情的巨大的安静与深沉。作者在“后记”中深情地写道:我在塬上,在生活的深处,往往能感到那种安静的、深沉的大地气息。作者对塬上大地的声音和气息的聆听和捕捉,让这塬上的故事具有了永恒的文学性价值。
塬上生活的本源是什么?生命与文化的内涵是什么?这些问题的答案都藏在这部《塬上》中。每个人从中找到的答案或许不一样,我得到的答案是:生命和记忆生生不息,这是大地的馈赠。
可以说,《塬上》是王剑冰先生重要的作品,这里边的文章不仅与他的生活和生命息息相关,而且这些文章重新阐释了散文写作最朴素的真理:无可替代的生活经验和人生经验,真诚深厚的情感、爱、怜悯,以及美妙的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