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书香中国

器以载道

——《御窑重器》创作琐谈 □吴仕民

也许,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器具会像瓷器这般神奇:本为自然界的土石,经水火之力、匠人之功,便蜕变成永不变形、永不改色、永不腐损的存在,然后或成为寻常百姓不可或缺的生活用品,或用作帝王将相珍爱的把玩之物,或变成藏家、商贾疯狂追逐的对象。

说到瓷器,就不能不说到景德镇。我的家乡离瓷都景德镇约有一个小时的车程。孩童时代便会唱与瓷器有关的歌谣,会把烧瓷后废弃的圆形渣饼用作游戏。当瓷杯瓷碗掉地破碎后,相伴的必然是妇孺皆能言的一句话:“到镇上去了”;瓷杯瓷碗破损不太严重时,便会收拾好、保留好,等待着锔瓷人像变魔术般地将破瓷重圆。许多事物入眼后便会入心,我的心田自小便埋下了一颗瓷器的种子。

当我在文学之苑盘桓了一阵之后,特别是写完《佛印禅师》之后,对禅师论及的制瓷与修禅猛然间像开化了一般,有了一种特别的体悟,便萌动念头,要把那颗沉埋在心底的瓷器种子移植到小说园地。

我一次又一次走进了景德镇。在面貌依稀可辨的御窑厂流连忘返,在烈火烹油的窑火前观望思索,在美器满眼的瓷博馆寻寻觅觅,在满箱满柜的图书资料中披沙沥金,在研究机构和窑场瓷厂向学者、瓷人求问请教。

在进行了如此这般的生活体验和素材积累之后,我蓦然发现,我对瓷器似乎变得陌生了。那瓷器已不再是我天天在眼在手的普通器物,不再是泥胎为骨、釉料为肤、彩绘为妆的寻常器具。在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四个字:器以载道。且固执地认定,这和古今普遍认同的“文以载道”同样丰富、同样深刻,也同样精彩。

不妨将我探求获得的瓷器故事略陈数端:

——明代,朝廷正式在景德镇设御窑厂。万历年间,皇家要烧造器型硕大的龙缸,几番不成。一个叫童宾的看火工,不忍工友们因此受辱受罚,一声大吼纵身跳入窑中,龙缸得以烧成。这个童宾后被尊为“风火神”,清代著名的督陶官唐英还在御窑厂建了“风火神庙”,供奉童宾。这座庙宇至今还在,并且日夜香火不熄。

——还是明代,英宗朱祁镇年幼登基,他像父亲宣德皇帝一样,喜爱在特制专烧的瓷罐中斗蟋蟀,罐中一只品相出众的蟋蟀相当于一匹骏马的价钱。皇太后和太上皇担心小皇帝玩物丧志,累及江山社稷,下令敲碎了所有御制的蟋蟀罐。其后,这个年代的蟋蟀罐成为众多藏家追逐的对象,至今依然。在景德镇的陶瓷考古中发现了一些这个年代蟋蟀罐的瓷片,每一片都价格不菲,一张名片大小的碎片相当于一头牛的价格。

——清康雍乾三代,国势鼎盛,称作盛世。瓷业也如日中天,官窑烧造的瓷器数量、品类、质量可谓空前绝后。几十年来,在国际市场上拍卖的中国瓷器中,单价超过一亿元人民币的,其中一半以上制作在乾隆年代。但从嘉庆后,官窑御瓷的制作便江河日下,到了光绪年间,更是走进了衰败之境,被迫决定关闭御窑。无沃土时雨便无草木之繁滋,无国家之昌盛则无瓷业之辉煌。

——瓷器光华夺目,成为许多人家的珍藏,或转换成许多人家的黄金白银。但制作这些人间珍宝的瓷工窑工,却是艰辛备尝,穷困潦倒,从早到晚穿着一双草鞋劳作,景德镇也由此被称作“草鞋码头”。瓷器的宝光辉映着人间的不平。咸丰十年,太平天国的军士进入景德镇,因见到瓷工窑工生活的惨状,愤而用一把火将御窑厂化作了废墟,御窑厂其后十年未能举火升烟。

——墨分五色是水墨书画的极高境界,绘瓷匠人在把含有金属成分的浓稠青花料绘在瓷上时,居然也能墨分五彩,从而造就了青花瓷的天工神韵,无穷魅力。民国时的王步则把这一技艺发挥到了极致,因而被称作“青花大王”。他还在晚年立下宏愿:画500个青花碗,烧成后无偿送给使用破碗裂杯吃饭饮茶的瓷业工人,只是因天不假寿而未能遂愿。在瓷器的光芒中,闪射着无尽的智慧、真诚和善良。

——瓷中珍品往往成为无数人追逐的对象。于是便会有天价交易、惊人欺诈,甚至会有刀枪相向的故事发生,使洁白若雪的瓷器蒙尘积垢,乃至染上血污。1926年,一名叫刘昆的北洋军阀师长兵败路过景德镇时,竟然将陈列在陶瓷美术研究社的大量瓷器精品掠走,还向窑主们勒索了80万大洋。这绝对是中国乃至世界陶瓷史上最卑污的一页。

不用再枚举了。

收集到这些鲜活的、带着泥浆和烟火味的素材以后,我变得兴奋,就像自己收藏了一批瓷中名品。于是在对素材进行咀嚼之后,兴冲冲地铺纸开笔。我选择了御窑关闭前后这段非同寻常的时光发生的重要事件,串联起御窑500多年的皇皇历史,书写了与御窑官瓷相关的众多人物。没有费太多的时间便完成了初稿。

但在几天后重读初稿时,我一下变得有些沮丧了。因为我发现,浩如烟海的素材激发了我的灵感,也束缚了我的手脚;精美的瓷器和精彩的故事点燃了我的想象,却控制了我的思维。整部作品主要是在写瓷器,很像一本科普读物,照这书里写下的内容操作,完全可以造出瓷器来;全书又像一本故事集,罗列了大量引人入胜的故事,而小说最需要的人物命运与形象,则完全被淹没在故事和造瓷工艺之中。

河里丢了篙,还得到河里去捞。我对瓷器的思索在继续:瓷器看似是金木水火土造就的神奇,是釉与彩合成的尤物,其实更是人的精神、意志、品质、智慧的集合,是特定时代孕育的胎儿。器以载道,在瓷器身上集合着天道、世道、人道,承载着匠人的心志忧乐,凝结着时代的进退治乱,辉映着国家的盛衰荣辱。所以瓷器的神奇,在于人的伟大;瓷器的光华夺目,是人的精神闪烁。

老子曰:大象无形,大道至简。但瓷器的大美之象却不是无形,而是形态万千;瓷器上承载的道也不是至简,而是无比的丰厚深邃,让人赞叹,让人感慨,让人深思,有时也让人遗憾,让人痛惜,让人唏嘘。

我的思路变得开阔了,我甚至有了有悖常理的想法:那些仅供少数人欣赏把玩的精品美器究竟价值几何?如果把制作这些瓷器的财力物力精力,像西方工业革命时一样,用于大力发展工业,其结果又会怎样?

由是,我对瓷器的体察便有了一种豁然开悟的感觉。禅宗中的云门宗有一段悟禅的名言: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把这段话移到我对瓷器的识知上,觉得颇为恰切。

又一番苦苦思索之后,我对素材重新梳理,对初稿大改大删,大增大补。以塑造人物统率故事,以突出人的精神书写造瓷工艺,着力刻画造瓷人的性格、命运,彰显人的精神,笔墨集中在一群与瓷有关的人物形象上。他们中有国家的最高统治者、督陶官、瓷艺家、工匠、窑业老板、军阀、县令,还有日本人。为此,忍痛割舍了许多有滋有味的故事情节。

当然,中国的瓷业,尤其是中国的官窑御瓷,本身就是一部传奇,充满神秘奥妙。窑火里有着许多无法看清、无法判明的玄妙,而由瓷器衍生的故事也像瓷器那般有着超乎寻常的吸引力。所以,在服从人物塑造的同时,我也在书中留下了大量源于真实、与瓷的特质和精致密切相连的种种故事。

书稿初定之后,我又专程去到景德镇,征求一些专业人士的意见,他们以制作精品瓷器般的态度,指出了书中的几处“硬伤”;作家出版社的编辑宋辰辰女士为本书的出版倾注了大量心血。在此一并致谢!

行文至此,本当打住,但我还要尾赘一语:愿天下对瓷器有兴趣的朋友,去探求、感悟隐藏在瓷器中的奥妙与大道,去体味制瓷人与众不同的工匠精神。

2022-01-05 ——《御窑重器》创作琐谈 □吴仕民 1 1 文艺报 content63179.html 1 器以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