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书香中国

一个精神上的世外桃源

——评胥得意《沙卜台》 □邓迪思

还是要活着,尽管“每一个人活着,都是向死亡更近地行走着”。

而活着,就要繁衍、传承、挣扎、守望,像沙卜台的英莲,这个和《红楼梦》中香菱本名相同的女人,用一生守望那无望的爱情,但生命里总有一种意义或者信念值得我们去这样做,不论在城市、乡村还是大地边缘的角角落落,守望无处不在。

文学的唯一意义,大概就是在真实的生活中挖掘生活的真实。这两个真实是两码事,因为生活是一个捉迷藏者,总是用一些投影来掩盖它的本来面目。有人看到表象,有人捕捉本质,没有一个生命可以透彻地理解生之为何,死之为何。

胥得意挥舞着潜意识之锹,在记忆碎片里挖掘他的村庄和每一条生命,他不是给村庄立一个墓碑来祭奠它,村庄尚未死去,在他的心里永远不会死去,他听到村庄在辽西的大雪之下微弱的呼吸声。他不是为了那些原生态的村庄文化而写,也不是为即将消逝的农耕文明写一份悼词,村庄对他而言,是生命的根、生命的开口。他在城市的钢筋水泥里伸出一只渴求的手,伸向村庄那自由而新鲜的空气。

封闭的村庄是无锁的,开放的城市是隔绝的。这种悖论式的对立告诉我们人生有多么困惑,我们囚禁其中,永远找不到答案。人类囚禁在太阳系中,我们永远也不可能以光速逃离这个黑暗与光明共存的世界。

在胥得意那些不能自拔的叙述和描写中,可以感受到一份份疼痛,来自文化、民族、精神、生命……这些疼痛纠缠在一起,含混、忧郁、绵长而又憔悴。

他这样写只是为了寻找答案,生命的答案,这些答案掩藏在老曹、忠孝、小宽、积发等一个个土气而渺小的名字里。好像他们知道人生的意义,好像我们这样有文化的人是迷惘者,从他们的生活中,我们走进窄门,捕捉一缕希望之光。

胥得意笔下的微村庄如此之小,只有13户人家,81口人,却呈现了一个庞大的内心世界。这个世界是不上锁的,尽管在众多即将消逝的村庄中,它一定是消逝得最快的,但有些东西依然值得保存,甚至珍藏。对胥得意而言,只有找回这个村庄,他的精神原乡,才能在迷惘的城市里找回自己。

而我们也面临这个问题,如何找回自己。在那个奇特的微村庄中,奇特的小人物身上,或许我们可以发现一份恒久的美,一个精神上的世外桃源,以至于我们仰望星空的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仰望一下他们。

生命是对完整世界的一份守望

生命总是在攫取什么,哪怕家财万亿,总是有一种巨大的虚空需要填补。人需要一个完整世界,而世界是不完整的,对故乡的思念被现代文明的冲击打断,对爱情的渴望被世俗的道德观打断,对生命的敬重被地位的高低打断,就像无处不在的噪声,总是不期而至,倏地打断内心中那份和谐的宁静。

完整世界总是存在于理想中,对骆驼来说,绿洲就是一个完整世界,看到它,可以迈开长长的腿奔跑。只要是人,都会有种生命的冲动,黑暗中的飞蛾一般,扇动,飞翔,扑向火。完整世界只存于内心中,是获取幸福的唯一途径,这种对幸福的判断标准和外部世界的判断标准是截然相反的,以世俗标准来衡量一个人是否幸福,答案永远是错的,因为,你不懂。

贾英莲是沙卜台唯一拥有完整爱情世界的人,她没有完整的家庭,却有完整的爱情。在二姨的眼里,贾英莲活得不容易,可怜可惜,让人疼。但是,假如让贾英莲和沙卜台那些家庭完整的女人换一下位置,她未必肯,她要的是爱情,不是婚姻,在她看来,沙卜台的其他女人是没有爱情的,至少是不完整的。在沙卜台的人眼里,贾英莲是一个爱情的受骗者,爱上了一个已婚男人,可是没有得到娶她进家门的承诺,未婚生子,孤苦伶仃。在那些偏僻的村庄,光棍甚多,哪怕是带着儿子的寡妇,只要想嫁,一定有人要。可她没有,她带着儿子过了一辈子。

最不可思议的是,她居然为那个已婚男人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养不起,送了人。必须要提的是,她从来没有灌输一点让儿子恨亲生父亲的观念,她死后,儿子还是认祖归宗了,和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相见。她没恨过那个不肯娶她进家门的男人,而那个男人未必是欺骗她,只是由于种种原因,他离不成婚,娶不了他真心相爱的女人。他们之间有种默契,一种建立在苦难与相偎、残缺与完整之上的心有灵犀,对他们而言,爱就是全部世界,为了爱,可以忍受各种煎熬,守下去。

如果贾英莲的爱情世界不是完整的,那么,她就不会活得那么坦然、自信,她一生都在守望着这份爱情,从没有让它破裂、残缺。我们没有从她的眼神里、一举一动里读到恨,某种程度上,她像《廊桥遗梦》里的弗朗西斯卡守望罗伯特一样,孤独而又幸福地守望着爱情。她也会咿咿呀呀地唱,发泄一下心中苦闷,但这种苦闷,是来自于家庭的残缺,而不是爱情的残缺。何况,在沙卜台这个微村庄,人心质朴得可爱,没有人责备她,没有人唾骂她,她在村庄里很受尊重。所以,她是幸福的,一个懂得爱的女人,难道不幸福吗?要知道,很多完整的家庭,爱情正在一点点残缺。甚至一些因条件而结合的婚姻,是没有爱的。贾英莲是拥有过真正爱情的人,她来过,她爱过,对她来说,就足够了。

而这种守望对于作者来说亦是如此,只不过他守望的不是爱情,而是亲情、友情、乡情。胥得意的书写事实上是散漫的,写着这个带出那个,像一股浓稠的汤汁淌过。无论是有姻亲关系的,还是没有姻亲关系的,他都充满感情,每一个小人物,都是他心中熬不化的一块冰糖。

因为沙卜台就是他的完整世界,一个物质贫穷匮乏而精神单纯美好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纯粹的、干净的、透明的。而这样的人际关系,在大城市是找不到的。在沙卜台,人活得更像人。人是本质意义上的人,活着就是活着,不同的人,不同的情感奏鸣,谱成一曲绵长舒缓的音乐,在慢时光的流动中,每一个细胞都是舒坦的。

所以,胥得意不是在保存沙卜台,而是在保存自己。他要保存一个完整的精神世界,“一个可以让人放逐灵魂的沙卜台”。他不被物质所累,能够坦然地活着,“活给自己的理想,活给自己的内心,没有悲伤,没有忧愁,没有恐慌,没有绝望,没有痛苦,没有计较,没有卑鄙,没有对富贵的渴求,只有对未来的渴望”。

生命之所以有意义,就是因为对完整世界有一份执著的守望。

生命是一种拓展的宽度

沙卜台很小,但并不狭隘,沙卜台的人是懂得宽容和谅解的。生命的宽度如果仅仅是一种道德,那是远远不够的,生命要有爱,不分性别、民族、肤色的爱,跨越阶级和国界,爱每一个人。

事实上,传统文化下的村庄是狭隘的,但沙卜台并没有多少传统文化,所以胥得意的文本并不是为了保存农耕文明与传统文化,他只是保存一份对生命的独特理解。

沙卜台这个村庄并非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村庄,地处辽西和内蒙古结合部,是满汉蒙古多民族的结合部。这个村庄的姓氏很多,并不是像传统的汉族村庄那样,以一两个姓氏为基础建立,所以没有浓重的家族观念,而是一个移民村庄。传统汉族村庄常常是以一个姓氏为基础,比如张家村、李家村、赵家村等等,典型的比如“于家石头村”,是明代忠臣于谦的后代建立的,清一色的于氏家族文化,虽然坐落在河北井陉,但是有许多江浙文化。而沙卜台的多数人是为了避难、避乱移居到这里来的,是“秦人旧舍”“武陵源”,一个现实中的世外桃源。因为偏僻,得以乱世中生存;也因为偏僻,在现代城市文明的冲击下,它将默默地消失。

传统村庄文化是带有浓重的家族主义色彩的,常常为了利益和其他姓氏产生矛盾和冲突,比如客家人和当地人的争斗,百年不息。不论家族保护主义,还是民族保护主义,都不利于民族融合与文化交流。家族主义是狭隘思想诞生的根源,也是小农意识的根源。

但沙卜台看不到这种利益之争,它太小了,小得必须互相扶持才能生存发展。它小到没有路,路掩盖在荆条和野草之中。沙卜台是有爱的,比如二姨,总是以同情的目光看待别人的苦难,而不是在背后和其他女人说三道四,捕风捉影。沙卜台的女人虽然也会三五成群,张家长李家短,但是她们没有站在一个道德制高点上去讽刺、挖苦别人,她们的言谈是善意的。

无论是自觉的善意,还是非自觉的善意,都能留下一份长长的感动,比如老曹在大雪天为孩子扫出的那条三四里的小路。的确,老曹是为自己的孩子扫的,他是自私的,但是我们却没法说他自私。因为他在扫这条路的同时就知道,不只是他家的孩子走,别人家的孩子也要走。但是他从来没有说,你们家孩子凭什么占我的便宜,你们应该跟我一块扫雪。

然后就出现了一种拓展的善意,路是我为自家孩子扫的,但你们也可以走。我的孩子享受我的爱,你们也可以享受。

然后我们很奇怪地发现,这种拓展的爱,反而比站在道德制高点上的爱来得更自然、更美好。假如老曹就是一个大公无私的人,是一个精神极为高尚的人,我们会发现,这种道德会有一种强制力,它在某种程度上绑架他人,老曹无私,大家也应该无私。就像灾难出现的时候,他捐款,你们也应该捐款,否则就是不道德。

在沙卜台,没有道德绑架。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老曹自私而又充满爱,为他的孩子扫出一条路,别的孩子同样也得到了爱。这就是沙卜台的村庄文化,一个很小的村庄,它的文化却有超越一般道德的善与美。这样小一个村庄,拥有更高一层的对爱、对善的理解,它存在,值得我们去分析、去研究、去感受,真的很美。

甚至沙卜台的小孩子,他们之间也没有家族保护主义,没有帮派。他们之间打架,都是带有欧洲决斗色彩的打架,谁的矛盾谁解决,两个人自己解决,别人不会插手。哪怕亲哥哥,也会站在一旁观战,而不会上手帮弟弟一把。

在别的村庄,这种事是不可能出现的。但沙卜台太特殊了,一个微村庄,不同姓氏的家族共处,然后就产生了一种社会公约,非传统的价值观。就像整个村庄只有一把象征性的、一捅就开的锁一样,我们只能说,这是一个精神上的世外桃源。

虽然是不同民族混杂的一个村庄,但沙卜台是没有民族之争的,各自遵循民族生活习惯,没有人干涉,也没有人看不顺眼,互相尊重对方。很多没有名的植物,只要有一个人起了名字,其他人就会接受这个名字,比如“一裹辛甜”,好像就该这么叫似的,没有人产生异议。第一个命名者是享有命名权的,这是一个奇特的村庄文化。再如“吕忠孝打盆处”,这个命名也没有什么特别意义,但大家都接受了,并且引以为乐。如果说尊重是生命的一种宽度的话,那么沙卜台的生命是非常宽厚的。

13户人家的小村庄,还要划分出一个地主来,这是匪夷所思的事,但在特殊时期,也可以理解,毕竟地主也是有指标的。吕凤来家这样的地主并没有受到同村人的歧视,沙卜台的地主是“地的主人”,谁最勤快,谁拥有的地最多。在偏僻、荒凉、干旱的辽西,只能靠双手去开垦一块块耕地,13户人家,都是拓荒者。

吕凤来由于孩子众多,日子过得比较贫穷,但是依然保留了地主身份的一些习惯,比如门帘上挂铜钱,被面要浆洗。用米汤浆洗的被面,尽管盖起来偏硬一些,但是最大的好处是保护被面,并且来年再拆洗的时候可以轻易地去掉油泥。所以地主的生活习惯,并非浪费和奢侈,而是牺牲舒适度,让衣物更耐久一些,实质上是一种节约。

在地主的眼里,只要勤快,沙卜台是能养人的。吕凤来的儿子小宽继承了这种勤快,也继承了宽容的性格。地主家的孩子礼长,愿意和人交往,而不是孤僻、闭锁心灵。整个沙卜台的人都不是闭锁者,他们总是持一种宽容、开放的心态。自家的瓜果熟了,任别人采摘,打声招呼就行,不打招呼也没人介意的。

胥得意搬到外地后,二姨总是不忘给他捎去些家乡特产的山枣;二姨去世后,三嫂接着给胥得意捎山枣,三嫂去世后,可能会是别的人。沙卜台的人不论姻亲与否,总是惦记着故乡的人,这种牵挂,何尝不是一种爱的拓展。

包容、宽厚、与人为善、与己为善,沙卜台的生命是有宽度的,不仅作者不希望这个微村庄消失,我们也不希望。因为这个小小的村庄,孕育着一些独特的生命观,而这种生命观,恰恰我们当今社会所欠缺的。

生命是一种共享的快乐

中国传统村庄文化,是存在许多矛盾与冲突的,是一盘自私自利的散沙,“可以肥己时就肥己”。小农经济的性质,让农民变得局限性颇强,每一株草都要和别的草竞争阳光和养分。

沙卜台恰恰是一个缺乏养料的地方,田地是贫瘠的,土壤不肥沃,流水也不多,可他们有共处的快乐。庞德有一首诗《敬礼》,其中有几句:“我见过渔民在阳光下野餐,我见到他们一家衣衫破烂,我见过他们咧嘴笑着,听过他们粗野的狂笑。我比你们远为幸福,而他们又比我们幸福多倍;鱼在水中乐,连衣服也没有。”

沙卜台的人就像庞德笔下的渔民,他们贫穷而快乐,比我们幸福许多倍。他们懂得和自然共处,也懂得和人共处,他们营造了一种和谐的氛围,甚至不需要用法律和道德去约束,自发地形成一种共处的原则,平和、礼貌、天真、诚挚。

在这里,“狗和人太熟悉了。村子里的狗都不会叫了,温顺地低着头跑来跑去。”狗不是保护私有财产的,而是人类的朋友。在文学中,鸡鸣狗吠之声是村庄的标志,但沙卜台没有狗吠,一条条沉默的狗是村庄温和的见证。

在这里,“沙卜台的鱼和孩子们一同游泳,水是同一河水,生命与快乐同游。”鱼也能感受到孩子的快乐,孩子也能感受到鱼的快乐,人和自然融为一体。

在这里,“沙卜台的花和人们共同呼吸,花是扎根在这里的生命,年年开放,观望着人来人去。前一年还是采摘它的人,说不准第二年就匍匐在它的身旁了。”沙卜台正在老去,正在消失,但是我们知道,那些消失的老人,是和花葬在一起的。他们生于自然,葬于自然。

一场雨水冲刷出的水坑,成为天然的浴池,你占这个坑,我占那个坑,没有人争抢,总是服从于天然秩序,谁先发现就是谁的。

“沙卜台的树和人是一样的,不惧怕孤独,安然地生活的;沙卜台的树和人是一样的,沙卜台的人少,男女老少都有。树少,却不缺少品种,哪怕有一些树仅仅一棵。”沙卜台有着独特的自然生态,植物品种繁多;人口虽然稀少,但姓氏繁多,各种各样的基因都存在。就像那些不同的树木能在木匠沟和谐共处一样,不同的姓氏也能够在村庄和谐共处。木匠家是唯一种了葡萄的人,虽然不多,但木匠媳妇总要剪下一串又一串分给各家的孩子吃。

沙卜台有种神性,这种文化让他们在潜意识里能够自律,哪怕是一个精神病人。王福玉是一个精神病人,失手杀了自己的媳妇,伤了孩子。但二姨还是劝慰大家,不要记恨一个病人。王福玉出院后,硬是接回了孩子一起生活,此后,无论他怎么犯病,再也没有碰一下孩子。而他哥哥去世后,他大哭一场,理智也一点点回归。能够唤回一个精神病人理智的,是爱,是这种共处的和谐氛围。

即便是抱养来的孩子,在沙卜台,也能感受到亲情,没有人排斥他。人是村庄最宝贵的财富,沙卜台把人看得比物质重要。就像吕化新的家,家是拼凑起来的,但日子不是拼凑的。同样,二姨夫和前妻有一个女儿,二姨并没有嫌弃她,她不但同意二姨夫和大女儿走动,还给了她一份母爱。

这就是沙卜台的人性,以人为本,因此,每一个人彼此之间都能融洽相处。村里的大酱是作者的父亲从很远的地方挑来的,他从未抱怨过什么。父亲打出了全村第一眼井,打井的时候村里的男人都来帮忙,用炸药炸深处的石头。井水打出来后,全村人都视为自己的井,都来这里打水喝。冬天如果打水人不落井水,水管就会冻住。父亲不能向村里人发脾气,只能向妻子发脾气。但井水依然是共享的,不会因为这些麻烦拒绝村人打水喝,这是沙卜台的原则,共享经济,共享快乐。

共有和共享是不同的,沙卜台是一个懂得共享的村庄,自己的东西与他人共享,自己的快乐也与他人共享,他们和鱼同享快乐,和自然同享快乐。

这就是胥得意笔下的沙卜台,一个中国社会罕见的村庄,一个精神上的世外桃源,在那蒙昧的年代里,他们有超前的意识和秩序;在改革开放追求物质的年代里,他们依然保持着质朴和单纯,保持着精神上的幸福感。尽管村庄正在老去,正在消失,但发生的一切都会因为胥得意的长篇散文保存下来,并将永久存在。

在精神上,我们看到一个堪称人类共处范本的村庄,好似勒·克莱齐奥笔下的“乌拉尼亚”,但“乌拉尼亚”是不存在的,而沙卜台是真实存在的。在那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正从我们身体内飘然而过。

2022-01-05 ——评胥得意《沙卜台》 □邓迪思 1 1 文艺报 content63184.html 1 一个精神上的世外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