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版:新作品

年 祭

□全秋生

祭神,是家乡所有节日里最为隆重的一种仪式。每到大年三十晚上,家族里的每个小家庭都必须拿出自己家中最贵重的供品和最长最响的鞭炮,来到祠堂里祭拜祖宗,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同时也寄希望于那些逝去的先辈们的在天之灵,能够保佑自家子孙后代年年平安,岁岁吉祥。

祭神有一套烦琐而又复杂的规矩。

首先是各家各户的供品,都必须有荤有素、有茶有酒还有饭:荤的不外乎是鸡鸭鱼肉和猪肉,鸡、鸭必须宰杀洗净后整只上供,鱼是整条熏干的,猪头、羊头更是上等的祭品;素的就是木耳、香菇、油豆腐、哨子、米团以及柑橘之类的水果;茶叶是自家做的,由没有结婚的大闺女采摘清明前的茶嫩芽制作而成,做工也十分讲究,千万不能有半点马虎了事的想法;酒也是自家酿制的,有水酒、米酒、黄酒、谷酒等种类;用来祭神的米饭也有讲究,必须是一锅饭里面的第一碗,既不能太硬也不能太软,更不能是半生不熟的夹生饭。所有供品都统一交给家族里年纪最大、辈分最尊的老爷子,由他按供品档次的高低从祖宗牌位中间往两边摆好。

老爷子神情肃穆,一手拿起一根刚从灶膛里抽出来还带火星的木棍,一手先后点燃供香、红烛、冥纸。供香、红烛被恭恭敬敬地分装在神台案上的香炉里,而冥纸则必须在天井边上燃烧。据说此举是为了方便天上的神灵及祖宗先辈们能够享受到后辈们的顶礼膜拜。在袅袅上升的青烟里,在冥纸飞腾回旋的火光中,早已成仙成神的祖宗先辈们必定呼朋引伴,前来享受子孙后代供献的各式祭品。然后,在鞭炮震耳欲聋的响声中,由老爷子领头,按辈分尊卑的顺序排成整齐的方阵,向黑色的祖宗牌位深深鞠躬行叩拜礼,心里默默地祈祷列祖列宗们保佑子孙后代平安吉祥。

小孩们也格外快活起来,一会儿围在旁边看供品,一会儿抢着地上尚未炸响就已熄灭的鞭炮,或者跟在大人后面模仿叩拜祖先的动作,以博一声“乖孩子”“有出息”,其乐也融融!

现在想来,最令人回味的是每年年祭后和正对门的刘姓家族比赛放鞭炮。两个家族事先约定,以鸟铳为信号,同时点火,响声时间长者为胜方,败方必须来向胜方祖宗牌位行叩拜礼。于是为了给整个家族争光,各家各户在临近年关的日子,都得想尽办法弄上几挂质地上乘的鞭炮,富裕的家庭拿出积蓄去商店购买就可以了,贫困的家庭就得东挪西借,甚至低三下四去乞求商店老板赊一点。就这样忙碌一段时间,终于等来了那场面壮观的一刻:两个家族都各自把鞭炮外封撕开,把引线连接起来,用谷筛盛好,像一条红色的巨龙盘踞在灵位前,男女老少都站在祖宗牌位下面,满脸虔诚之色,只等鸟铳一响,便各自为祖宗呐喊助威,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人丁兴旺。结果通常都以我们家族的胜利而告终,这种比赛年年进行,一直坚持到有一年因农村分田分地,家家忙于耕作,疏于照看,致使刘姓祠堂因大雨冲垮,土墙倒塌,把祖宗牌位砸个稀烂才作罢。过了不久,刘姓家族便出了几个生意人,就搬到城里去居住,过年不再回来祭神了。

祭神给我带来快乐的同时,也带来一些苦涩的回忆。每年祭神时的供品由老爷子按档次高低往两边摆放,供品被摆在中间就代表主人家的收成好,地位高,因而说话的嗓门也就响亮起来,平常劳作累得佝偻的腰肢此时此刻也挺得笔直;供品被摆在两旁的人家,就只有满脸愧色地站在两旁,任由老爷子严厉的目光扫来扫去。我家老爸就常常站在此列,任老爷子和其他人鄙视。我们哥几个就是在这种鄙视的目光中长大,然后一个接一个地到外地去读书的。

老爸之所以会站两旁,实在是因为当时上有老下有小的窘况。70多岁的爷爷和奶奶、体弱多病的老妈和我们“一串”瘦小的兄弟姊妹,全靠老爸微薄的工资维持,一年到头总算勉勉强强没有缺吃少穿,可多多少少得看别人的白眼过日子,当时家乡流传着一句俗语:“农村伢崽真可怜,要吃米饭等过年。”又哪里能备上品种齐全的美味佳肴孝敬祖宗呢?为此,年年香炉冒青烟,年年祭祖靠两边。望着站在旁边的老爸,我们哥几个只能望着黑幽幽的灵位出神,盼望古色古香的香炉能像神话中的聚宝盆一样,给我们带来幸福吉祥……

终于有一天,神台上摆的祖传圣物——一个外观厚重如壁、内视却薄如纸透可见光的香炉,被一个外地小偷换成大沓钞票塞进了腰包。为此,老爷子深感失职,愧对列祖列宗,从此一病不起,不久就去向列祖列宗请罪去了。整个家族都觉得没有脸面再去向列祖列宗祈求降福了,提心吊胆地等待祖宗们大发雷霆,痛责我们这群不肖子孙。然而我们家族反而倒出了几个不大不小的富翁,屁股上吊起了“大哥大”,房里堂前摆上了彩电、冰箱、VCD。始而愧焉,久而安焉,我们也就忘了祭神时给我们带来的耻辱和痛苦,渐渐轻松起来。

如今过年的时候,家族里的年轻人已经不再守在祖宗灵位前叩头作揖,然而年祭时的热闹和庄严还会时不时勾起我那远去的记忆。

2022-01-12 □全秋生 1 1 文艺报 content63279.html 1 年 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