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版:新作品

鱼 群

□田 鑫

罐头瓶子里,是已被阳光炙烤得快要窒息的鱼。我拎着瓶子穿过死寂的巷子回到院子时,刚好遇到塞在我家厢房的那群人。回来的路上我还在想,今天的村子有点怪,竟然没有人,原来他们都汇聚到我家了。

这让我有些惊讶,在此前,这是常态,父亲卸任后,我们家门口已经可以捕鸟了,鸟还没来,人却来了。此刻,厢房门被他们的身体堵死,我看不见内部,也没有进去的意思,就蹲在院子里欣赏我的鱼。

我把罐头瓶子拎起来,在阳光下看一眼挤在一起的小鱼,再看一眼挤在屋子里的那些人,第一次把人和鱼联系到了一起。这两者是多么相似,厢房里,声音把屋子上空的空间也都填满了,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一个声音叠着另一个声音;拥挤的鱼,用气泡填满罐头瓶子没有被水没过的地方,我看不明白它们在干什么,一个气泡贴着另一个气泡。

能想象得到,矮小的父亲正夹在人群里,像罐头瓶子里最小的那尾鱼,活跃,又显得慌张。这群人的聚集一定和他有关。彼时,他在村里担任村长,管理着三百多户一千多口人。我确定,村庄里有多少人,涝坝里就一定有多少条鱼,父亲掌管的村庄,鱼和人的数量要对等。

在一条鱼看来,整个涝坝都是它的;而在父亲眼里,整个村庄也是他的。现在,他从管理岗位退下来,如同退潮,所要面对的情况就不一样了。

说到退潮,我见过涝坝在太阳的作用下水汽升腾的样子,叛徒一般的水分子,随阳光而去,丰满的坝面日渐消瘦,终于在某一天,河床外露,涝坝变成水的废墟。大大小小的鱼干躺在大地之上,满地腥臭。

小小的涝坝,退潮的过程是缓慢而又煎熬的,在这方面,它和大海是无法相提并论的。大海在退潮前,毫无征兆,水像是商量好了似的,携带大量泡沫迅速撤退。来不及钻进沙子里的螃蟹,慌张、机械的身体用一点一点进入沙体的方式,掩饰着内心,它的动作表现出来慢条斯理,让它看起来不至于狼狈。

此时的父亲就像大海退潮后的螃蟹,他没有表现出烦躁和不舍,我怀疑他是用从容淡定作掩饰的外壳,就像螃蟹用缓慢掩饰慌张。但是那些在他管理这个村庄时得罪过的人,才不管这些,他们在父亲“退潮”后,很快就找上了门。

露出水面的螃蟹,总要面临被捡拾的风险,父亲也如此,躲不过去。

因为痴迷于观察罐头瓶子里的鱼,以至于当天是怎么结束的,其间又发生了什么,有哪些耐人寻味的细节等等,这些问题都被我忽略了。其实,对于父亲的理解,还有很多空白尚存,比如父亲担任村长时是怎样的,退潮后的十年间,又经历了哪些失落,我都无法说清楚。因为我这尾在村庄里生活了十八年的鱼,在父亲游走在乡下的日子里,顺着考试这条路,游到了城市里,混进了城市的鱼群里。

父亲的前半生,和我抓到的那些鱼的前半生一样,并不被我所了解,但是这些鱼后来的命运,都被我改写了,父亲也是。我在城市里落了脚,有了自己的孩子,就把父亲这尾在乡下生活了五十多年的鱼,硬生生拽进城市的河流。

去接他那天,父亲明显有些烦躁,不断整理着那几件在乡下穿的衣服,我说该走了,他让我等等。我站在高处一直看着他,这才明白,他是去向涝坝告别的。涝坝是他最初的起点,是他熟悉、亲近并且不断回去的地方。

在那隐秘的涝坝底部的鱼群,肯定不知道有一个人站在涝坝边,心里默默地说着什么,它们照旧游来游去,不知疲惫。就跟我留在乡下的亲人们一样,它们遵循着乡下的惯例,而站在涝坝边上的父亲,从这一刻起,已经代表另外一种身份:离岸的鱼。

进城后的日子,父亲适应了很长时间,毕竟一条鱼被投放进陌生的水域。我们小心翼翼地配合着他,其实也是自适应的过程。好在,一切都如意。

日常,我们很少吃鱼,曾琢磨过其中的原因,猜想和小时候乡下没鱼可吃有关。妻怀二胎那段时间,我照着网上的菜单,学着给她做鲫鱼炖豆腐。

一次,女儿站在厨房看我杀鱼。她惊讶地看着我将一条活蹦乱跳的鲫鱼裁成一段一段,有一段仍在动。女儿说,爸爸,你看鱼都疼得跳起来了。

我继续解剖一条鲫鱼,女儿围观,狭小的厨房里,一场关于死亡的交谈,在锋利的菜刀之下推进着:爸爸,这条鱼死了以后会记仇的。爸爸,人的肚子是鱼的墓地。爸爸,你杀了鱼,它的孩子会来报仇吗?

在一条鱼的启发下,女儿近乎成了一个富有哲思的诗人,我却只能用鱼的记忆只有七秒、人是食物链最顶端的动物等等蹩脚的答案回应她。面对我的回应,她不知所以,一脸嫌弃地转身去看动画片,留我一个人面对着一条鱼发呆。

鱼沉默不语。在一条鱼身上,想闹清楚生命与死亡的边界到底在哪里,何其容易。我看了一眼窗外的蓝天,入秋之后,天一直蓝得让人心慌。此刻,乡下的天空是不是也是这么蓝呢?乡下的涝坝一定知道答案,它装着整个天空呢。正因为如此,涝坝在这个时候也应该蓝得让人心慌。

更多时候,涝坝是空得让人心慌,若不是有留守的鱼群在它的内部游动,你会怀疑它已经死了很久。是鱼群让村庄暗自生长,并一直保有活着的力量。

2022-03-11 □田 鑫 1 1 文艺报 content63942.html 1 鱼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