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听见了它们的声音,在我头顶窸窸窣窣。若不是现在整层大楼上只有我一人,四下里静寂无声,我或许不会去注意它们。多日的朝夕相处,我知道我已经从心底接纳了它们,如同我的同事,或者我的家人。
这是一座年代久远的新式建筑,钢筋混凝土结构,小城中同类建筑物的长者。原先的主人盖了新大楼搬走了,我们住了进来。比我们早些时候进来的,还有两个单位,我们住顶楼。我们头顶有一层木质吊顶、一层钢筋混凝土楼板,还有一个沥青隔热层,然后就是高阔的天空、飘浮的白云和自在的风。
声音来自吊顶和楼板之间,这使得吊顶的作用有了延伸,除了装饰还能支撑生命。因了这层吊顶,我们的采编大厅很有点像老式建筑物中那种带阁楼的房子,或者新民居中的跃层,所不同的是缺少了上下贯通的楼梯,使得上下居民之间的交流没有了可能。
我们是在搬进来的当天就听到这种声音的,起先谁都没有在意,几次响动之后才明白:除了我们,这间房子还有活物。于是便有了各种各样的猜想,有说是老鼠的,有人说是蛇,蛇喜欢吃老鼠。大约生在农村的人都会有这样的体验,冷不丁一条满身斑斓的赤练或者什么别的蛇从房梁上倒挂下来,吓得你一跳老高,一溜烟地跑出去。这样的猜测让几位小姑娘花容失色,头顶上住着蛇还了得?是不是该把这个吊顶给拆了,以绝后患?仔细检查后发现吊顶并无缝隙,即使上面真有蛇也下不来,才略略把心放下,不再提拆吊顶的事。可心里终是不踏实,上面一有点响动,她们还会抬头往上看看,显得心有余悸。好在时间久了,并无险象发生,这种余悸也就渐渐打消,以致到最后我们习以为常并熟视无睹了,这不能不说是一个进步。
其实我知道,根本不可能有蛇或者老鼠,虽然靠近后山,山上可能有蛇,可攀上这么老高的屋顶,大约它们还没有这样的本事,更不用说老鼠了。这是一栋办公楼,没有住家,也没有吃食,别说老鼠们上不来,就是上得来,它们大约也不会来。再说,这么高的楼,怎么上得来呢?又没有翅膀。说到翅膀,我想起一个夏天的傍晚,我到楼顶去看晚霞,暮霭中一群蝙蝠在头顶翩翩穿梭,追逐蠓虫和蚊子,莫非我们楼上的居民是它们?晚上捉虫子累了,白天就在楼上歇息。
也有可能还住着麻雀。这帮可爱的家伙无处不在,天晴的时候经常会看到它们在窗外扒着窗棂,隔着玻璃朝里望,有时是一只,有时是几只,望就望吧,嘴巴也不闲着,叽叽喳喳,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或是什么可笑的事情。一个春日的上午,我们的窗户大开着,明媚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一齐涌进来,说不出的舒服,突然一只黄嘴丫的小麻雀跌跌撞撞闯了进来,在屋子里东一头西一头地扑腾,像个莽撞少年。同样是少年心性,小麻雀的到来使得一群青年动了童心,大呼小叫,在大厅里东扑西抓,到底让小麻雀落入了手中,把玩一阵,终是不忍伤其性命,双手捧着,又把它送出了窗外。
也许是别的动物,或者昆虫之类,甚至是许多不同种类的动物的大杂院,可这些全是猜测,即便是现在,我依然不清楚头上的居民究竟是些怎样的生灵。但它们既然和我们同住一个房间,就是在一个“家”里生活,相对于我们,它们才是这个“家”中的原住民。
很喜欢“家”这个字,它让人感到温馨、温暖、安定,宝盖下面是头猪而不是个人,说明古人就认为在一个家中,不单单只是有人,还得有猪。我更愿意相信古人在造这个字的时候是用猪来代表一切动物的,人和动物们和平相处,生活在一个屋檐下,才成为大家庭。佛曰:众生平等。在造物主眼里,人和其他生灵一样,都是他的孩子,没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
老鼠是个让人讨厌的东西,相信所有人对它都不会有好感,要不怎么会有“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的说法呢?如果在没有看到以下这个故事之前,我是这种说法的积极支持者,也是这个行动的积极参与者。但是,我看到了这个故事:
一个发育不全、双腿瘫痪的哑巴姑娘,因为家庭贫困,哥哥娶媳妇急需用钱,被人以4000元钱的价格买走。买她的人家小叔叔十多年前因病故去,死的时候单身一人。按当地习俗,12岁以上的男子死去,是要葬入祖坟的,如果是单身,就要买个同样死去的单身女子的骨殖跟他合葬,活着的时候没有成家,死了得让他成双成对。这个还活着的姑娘就被当作死尸买了过来,放在一个破窑里等死。可半年后这个姑娘还活着,平时除了一个痴呆少年给她送饭,使她不致饿死,再无人和她接近,她一个人在破窑里苦熬,空气中弥漫着屎尿的臊味,她能活下来,实在是个奇迹。直到有一天,谜底终于揭开,一只在姑娘脏得已经看不出本色的裙下探出个头来的老鼠毫无防备地被少年一脚踩死,姑娘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呵呵声,费力伸出双手,捧着死去的老鼠贴在脸上,两滴清泪顺着面颊流了下来。原来,在过去的半年中,是这只老鼠给了她活下去的生气。
这是一个令人心酸的故事,虽然发生在许多年以前,但现在读来依然让人心惊:在对待残疾姑娘的态度上,人不如鼠!
我无意指责少年的莽撞与残忍,也无意抨击人性的丑恶,更无意替老鼠翻案,我想说的是,即使丑陋如老鼠者,在特定情况下也能给人以温暖,给一个孤独的生命以心灵的慰藉、活下去的勇气,这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尊敬。
就像现在,虽然我并不知道头顶上的居民到底是谁,但有什么关系呢?它们是谁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它们和我们在一起,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在自然界这个大家庭中,我们是一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