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作者完成了一篇作品时,就像木匠完成了一件精致的家具,满地散落着刨花、木块,还有勾勾画画过的草图。坐下来抽支烟,静对杂乱的现场,复盘一下制作过程,也是一种享受。
1 美是什么?从学术角度说,这是一个深奥的课题,涉及美学、哲学、心理学等学科,可以有多种定义。但说白了就是让人感到精神愉悦。美的最早起源是人对外界的物质感觉,视觉的形状、颜色,听觉的声音、节奏,味觉的各种味道,触觉的快感等等。久而久之,这种感觉附加于情绪并固定关联了感情色彩,进而又附加了理性的社会认知,就有了共同的美的理念。所以,除了人人说美的共同之美外,各民族、地域甚至个人还有自己奉行的个性美。
美作用于情绪有三个功能:一是让人激动,心动则美,心如死水,肯定不美。所以有苏东坡的“大江东去”,有岳飞的《满江红》。二是美让人得到安静、抚慰。人生苦累,烦躁居多,郁积不少,要有宣泄和抚慰,就有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三是让人生联想,从模仿到联想,形成王国维说的境界。人的灵魂总是想跳出肉体,向往“诗与远方”。画、歌、诗、文,都能激发联想,幻化境界。美最终的表现是和谐,动静、远近、正反、悲喜等相反相成以求和谐,按摩人的神经。中国的儒家说中庸,古希腊哲学说“是许多混杂要素的统一,是不同要素的相互一致”。
2 美是天然合理的自然存在。达尔文说:“生物有一种内在的倾向,它在朝着进步和更完善的方向发展。”连动植物都在追求美丽,花朵用美吸引蜂蝶,动物用美丽来吸引异性,何况人呢?人是由物质和精神两部分组成的。在物质生活方面的向往就是吃好、穿好、住好、玩好;精神方面的向往就是情绪的舒畅,喜怒哀乐任自由,千金难买心情美。喜剧是美,悲剧也是美(学界有宣泄说和陶冶说),凡能引人遐想、畅快表达情志的都为美,客观如山水美、艺术美、思想美、社会美,主观如视觉美(如绘画)、听觉美(如音乐)、触觉美(如毛绒玩具、手把玉件)、味觉美(如食品、酒类)等等。语言文字本身无视觉、嗅觉,但它的神奇功能是可以折射各种各样的美。于是又产生了一种新的独立形式——语言艺术的美。本来汉字的构成,每一个字都自带有形、声、意,都能调动人视觉、听觉的美感。更不用说由字组成的词、句、诗词、文章了。
3 美在真善,使人回归。美的目的是让人回归,唤醒人心深处真与善的一面。从而去伪、去假、去丑、去恶。让你每临一事有静气,去恶从善、返璞归真。怀真善之心而审美,反过来美又完善人的心灵,即美育功能。黑格尔说,人是动物变来的,残留有动物性。人与外部世界有两种关系,一是为了生存而毁灭对象,满足自身(动物性之欲望);二是不毁灭对象,隔空欣赏它,这就是审美(人性的进化)。同是面对一个苹果,第一种情况是吃掉它,满足饥渴;第二种情况是不破坏,静静地欣赏它的弧线、色泽、形状等。黑格尔称之为艺术“用慈祥的手替人解除自然的束缚”。我曾写过一篇《线条之美》,起因是看到一个好看的包装用瓶。这个瓶子已完成它的包装功能,既不能吃,也不能用,但很好看,有审美功能。我以求真之心尊重它,供在桌上欣赏它。所以美是一种专门的教育——美育。一切美物、美人、美景、美事,美的艺术,都能洗刷人性之恶,让人回归到一张白纸,回到真我。书中的《遇见一只石老虎》,让我们立即回到儿时的天真;《深山夜话》中耍猴人,忍饥分饼与猴吃,让人心底泛起善良。真和善都传达着美。而《丑碑记》里的几件事则照见了人性之恶,反躬自省,重回真善,再入美境。悲剧之美,正是在提醒真善,护卫正义。《这里有一座歪房子》,就是以斜喻正。
4 美在身边,只要留心。美分布于我们生活中的角角落落,就像路边可爱的孩子在扬起笑脸,挥动小手,而那些为生活疲于奔命的大人总是无暇顾及,匆匆而过。享受这种美不要多少成本,不必艺术家呕心沥血地创作或收藏者花巨资去购买,只要你在匆忙地行走中用眼角的余光轻轻一扫就可收入心中。这也是一种捡漏。我在记者生涯的漫长行走中常有这种“艳遇”。《虫子和它吃过的叶子》是海南的深山里的一片海芋叶子,上面布满了极规则、合理的虫洞,一种几何美。难道虫子进餐也有规划和计算?《路边一枝芭蕉花》中,绿杆红头,极像一支饱蘸了红颜料的大毛笔,一种象形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都说美就是模仿,难道植物也会模仿秀?《山中柿红无人收》是在太行山崎岖的小路上,遥看悬崖上的一株老柿子树,熟透的柿子如一盏盏红灯笼,在秋风中独自起舞,一种写意的美,很像吴冠中的写意水墨。在陕北的枣树林里,一棵老枣树粗糙龟裂的躯干上突然冒出一根柔美嫩绿的新枝,挂了一棵大红枣,一种反差之美、生命轮回交替的美。以上是在海岛、在深山所见,而就在我家的院子里,秋天红叶满墙,一处是饱满厚重的油画美,另一处却是轻染淡抺的水彩美。正是“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远山皆有情”。真的是没有价格,不用花钱的,只需要你有爱心、常留心。如昆虫学家法布尔所说的,时刻有一颗有准备的头脑。艺术家千辛万苦去写生,刘海粟十上黄山打草稿,那是为创作,我们一般人不要这么专,不要这多苦,听之任之,随缘收获,总有美景扑入怀。
5 三境之美,由表及里。人对美的感知是由表及里的。“表”是指视觉或听觉即时感到的外形之美,“里”是指感觉之后悟到的情理美;“表”是实景,“里”是意境。我在采访的行走中常会不经意间遇到一景,眼前一亮;听到一事,心中一动,这是美的第一触动,是“表”象感观。“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好景、好事总是让人过目难忘,但还得进一步由“形”抽象出“情”与“理”的意境。
意境之美可分三层。第一层因客观对象产生的美感,我称之为“形境”;由形而产生的情感之美,为“情境”,王国维所谓“一切景语皆情语”; 由形、事、情产生的理性之美是“理境”。你看佛经、圣经、论语、庄子,目的是在说理,但却又都是在讲故事。这就是文章或一切形象艺术“形、情、理”的三境之美。而“境界”之上,还会透出一种“趣味”,又是别一种美。
美总是从“形”入手,因形美进而导出情美、理美。如《遇见有一只石老虎》石虎萌萌可爱的形态,引发天真之情;《高山韭菜坪》上稀奇的韭菜花,道出生态之理。这都是由形美进入到情美、理美之境。从“事”入手也可导出情理之美。《一树成桥》讲一偶然倒地的树成了一座供人过河的桥;《六味斋记》借食品调味之理讲人生处世的道理。这都是由事美导出情美、理美。形、事是实,情、理是虚。通过实在的美好的事物,进而抽象出美好的情和理,造成一个心中的意境,才美得长久,才可反复玩味。
6 趣味是什么?美在“三境”之外还表现出一种趣味。这可以溯源到人的味觉功能。将生理的味觉上升到心理的感觉就是心头的“滋味”。辛弃疾“少年不识愁滋味”,一种情绪的审美。李泽厚在《华夏美学》里说,“在中国,美这个字也是同味觉的快感联系在一起的。如钟嵘和司空图关于诗歌的著作,还常常将‘味’同艺术鉴赏相连”。
趣味是主体以外旁生横逸的东西,是溢出河面的小溪,是花朵周围的暗香,在人是幽默,在事是含蓄,在诗歌是比兴,在绘画是写意,在文章就是趣味。一件事物如果总是规规矩矩就枯燥,一个人总是正襟危坐就呆板,人与物总要生出一点另外的东西才可爱。苏东坡说“竹外一枝斜更好”,李商隐说“留得枯荷听雨声”,都是竹林、荷叶常态之外的东西,是旁生横逸之美。趣味是弦外之音,是美意不经意间地流露。在书中,《一树成桥》的错中成趣、《鬼子与老子》的神秘之趣、《芝麻开门,柿子变软》的微妙之趣、《遇见一只石老虎》的童真之趣、《这里有一座歪房子》的反衬之趣等等,都是主体外溢出来的趣味。梁启超一生事业波澜壮阔、著作等身,但他说,如果把他放在化学烧杯里溶化了,其实只有“兴趣”二字。序里说“物本无言,全在人悟,悟则有美,悟则生趣”。趣味是人凭借自己的理解从物中解读出来的美。如很少人注意苔藓这个最低等的生命,但在作者眼里它却是对人心灵的抚慰,充满情趣。“它抚摸着过去的时光,给每一件旧物盖上一层温柔。”贵阳郊外的一片草地,作者却联想到了草船借箭,想到了戴望舒的《雨巷》(《人与草色共浪漫》)。书法家能从墙上雨水的漏痕中悟到笔意。只有对生活满怀兴趣的人才能感知趣味之美。
7 趣味与意境的关系。美达到形、情、理三境,已经美得够可以了,何以在美的大餐中又再加一道菜:趣味?境界与实物相比已是虚境,是人们离开实体安放情绪的一个假设的摇篮。是一处虚化的地方。我们常说妙境、仙境、险境、绝境、幻境等等,但是不管怎么虚,它还是一个“境”,一个环境。而趣味,则连这个境也没有了,进一步虚化成一种“味”——趣味,或淡或浓,缥缈不定,不能定于一处,不能止于一瞬,这种美感也只有拿“味”来作比了。境界从人们对实物的审美中来,趣味又从境界中生。境界是亦虚亦实的美,如果我们嫌其虚则进一步抽象为“意象”(如本书中《常州城里觅渡缘》的“觅渡”),意象是境界美的定格,可以虚拟地慢慢把玩;如果我们嫌其实,则可以抽象为“趣味”,趣味是境界美的发散,可以虚拟地闭目品味。如果把审美对象的意境比作水,水凝则为冰,冰清玉洁,一个美丽的意象;水蒸则为气,氤氲蒸腾,一种笼罩四周的趣味。
趣味可分为情趣与理趣。由情绪而生的心旌荡漾,浮想联翩之美为情趣。由思考而生的研究之心、求知之欲的美感为理趣。不管情趣还是理趣,都是由审美对象决定的。如墙上探出的一支芭蕉花很像一支大彩笔,这是情趣。它天生奇特,不必问为什么。而一片海芋叶子,让虫子十分规则地吃成一个筛子状,就生理趣,人们不禁要思考其中的道理。“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是情趣,“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是理趣。桌凳于地可能四脚不平,可用小木片来垫,这是常事。但是宋代诗人刘子翚却说“不是乖绳墨,人间地不平”,这是理趣。自然界随处都有趣味。
趣味又分高级和低级,这关乎审美者的知识道德修养。有时名曰审美,其实是审丑。
8 视觉第一,联想生美。在我们的五官中眼睛是最重要的,有人研究,我们得到的知识75%以上来自眼睛。那么人的美感由视觉而得之者也应占多数。除了声音之美靠耳朵的捕捉,绘画、雕塑、戏剧、电影、杂技、模特、健美等一切表现、表演艺术都靠视觉感受。湖光山色更是让人大饱眼福。王勃的《滕王阁序》借景抒发惆怅之情,留下了“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名句。范仲淹的《岳阳楼记》是讲心忧天下的大道理,却从大段的风光描写入手。“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这说明感情的酝酿,常常是从眼前的景物开始,即刘勰在《文心雕龙》里说的“目既往还,心亦吐纳”,由“形”而达情及理。
我回忆自己的第一次审美启蒙是小时在旧书摊上看到一本精美玉制工艺品的大画册,买回家去每日翻看不倦,从此喜欢收集养眼之物。鲁迅赠许广平《芥子园画谱》题诗:“聊借画图怡倦眼”。可见好的图画可以怡抚倦眼,愉悦人的心情。本书大量采用图片,全书152页,共用了69幅图,就是为增加视觉冲击。虽不能看到现场的实物美景,但通过图片转换仍会“目既往还,心亦吐纳”,油然而生美感。
美感产生于视、听、味、嗅、触等各种感觉产生的联想。根据相似学原理,事物间都有相似点互通,这是修辞比喻的基础,也是审美联想的前提。如说“她笑得像花一样”,人笑起来,脸部线条确实与花朵相似。书中所收图景在第一时间就曾使我心动。《秋色醉,旅人不须归》是秋天的一个早晨在婺源县宾馆看到满地色彩斑斓的落叶,我立即想到杜甫的那句诗“此曲只应天上有”,这块“地毯”只应天上有。这是视觉与听觉间的联想,也是由景到诗、到画的联想。在此书将要付印时,我在贵州的一个溶洞里看到齐腰高的一截钟乳石,竟然已有40万年,立即联想到六年前在江西竹林里见到过一节同高的竹笋,却是一夜长成。这是跨时空的联想,于是翻出旧照同框刊出,这种视觉冲击应该能让人感到时间的魔力、宇宙的永恒。视觉之美,由耳目入脑,如种籽落地,十年、几十年,有时一生也不会忘记。
这69幅图中除大部是摄影外,有两幅是我的画作。在野外常会遇到这样的尴尬,本来看到激动人心的一棵树、一处景,收到镜头里却很平平。因为人眼所见是经过目光过滤,大脑处理后的形象,优于镜头的机械抓取。这时就不如亲自动手去画一张。如《一棵改写了历史的老樟树》,在照片中树与房齐高,并肩相连,而在绘画中则古树横空出世,尽显它的高大,而房子却很乖小,更不用说房子里面的人了。是为诠释自然的伟大,再大的人物也逃不脱自然的庇护。画比照片可以更自由地表达思想。
9 文章字面的音乐美。文章不是直接的视觉、听觉,只能间接转换它们的美感。作为纸媒,视觉美可以通过插图来帮忙,而听觉,只有靠字的发音。所以,读书要高声朗读,诗歌更要朗诵。前面说过汉字是由形、声、意组成,这个“声”就管文章的音乐美。
音乐美在文字中的体现是韵律和节奏。诗的韵脚除了产生声音的美感还有节奏作用,就像民乐中的鼓点、戏剧里的梆子。它是声音同时也是节拍。一句、隔句或长短句的押韵,就分出节奏的长短,产生了语气的急切与舒缓。本书以文为主,但杂用了诗词曲赋,就是为表达不同的情绪节奏。古体诗情绪饱满节奏严整:“人欲微醺半杯酒,天地要醉一夜秋。层林尽染五花马,红叶披挂百丈楼。”(《不如静对一院秋》)词就自由跌宕些:“立为一棵树,倒是一座桥,桥下流水东去也,桥上行人早。一任众人踩,无言亦不恼,更发新枝撑绿伞,伞下儿童跑。”(《卜算子·一树成桥》)而曲子来自舞台的唱念,节奏口语化,更显自然、诙谐、活泼。“那果儿,如灯盏引路,亮晶晶,那叶儿,如柳眉低垂,羞答答。不声不张,自是惹停了多少车马。”(《路边的钉头果》)至于赋则是从有韵文到无韵文之间的过渡,韵脚已显随意。韵律的回环与节奏的交替似断还连,就有了乐声隐约的美感。“虽军情火急,院门吱呀,不废房东荷锄归;指挥若定,读罢战报,还听窗外磨面声。谈笑间,一战而取辽沈,二战而收淮海,三战而下平津。全国解放,大局已定。”(《西柏坡赋》)大体上各种文体的音乐节奏感是按这样的顺序由严整到散漫,渐趋舒缓、随意:旧体诗—词—曲—新诗—赋—文。闻一多说诗歌是戴着镣铐跳舞,这“镣铐”就是乐律。白话文是彻底没有了镣铐的,也就少了乐感,所以,有时我们仍愿重戴“镣铐”,借助诗词曲赋的形式找再回一点乐感。只要留心,就是在散句子的白话文中,语言仍然可以利用声韵,用调整单音或双音词等方法,抑扬顿挫,起伏跌宕,暗存乐感。这说明文章与音乐还是有天然的联系。
我曾经说过“文章为思想而写,为美而写”,而这本书专门是为美而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