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初,电影《流浪地球》的策划人陈少虹邀我一同前往庆阳考察“非遗”传承情况。据当地人介绍,庆阳是周人的发祥地,农耕文明的起源地,民间文化很盛。庆阳环县的皮影是“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享誉世界。我是一个甘肃人,走过了甘肃其他的地市,却一直没有去过庆阳。这次少虹邀请,我便欣然前往。我们去了西峰和环县,和几位“非遗”传承人进行交流。在见这些“非遗”传承人之前,我查阅过一些资料和视频,大都是关于“非遗”项目本身的,关于传承人的介绍不多,而文学恰恰应该从这里出发。
这次考察的时间紧,就先和几位“非遗”传承人简单交流了一下,给我印象最深的是马自刚和刘兰芳。马自刚是庆阳唢呐艺术首位国家级代表性传承人。我们去的时候,他原本在外面忙,因为我们的到来,他临时开车赶回唢呐传承学校。我们听他和学生一起合奏了两支唢呐曲,一支忧伤,一支欢快,都有一种发自肺腑的动人力量。和他交流的时候,我想起了吴天明执导的电影《百鸟朝凤》,是根据肖江虹的小说《百鸟朝凤》改编拍摄的,里面的主人公是一位唢呐艺人,在现实生活中遭遇了诸多困难。我问他:“你看过电影《百鸟朝凤》吗?”他愣了一下,说:“《视界》杂志约我写影评,我专门去看的。里面的唢呐艺人太悲惨了,我们没有那么悲惨。”马自刚的这句话对我触动很大。我当时就想,你们没有那么悲惨,你们的生活又是怎样的?我很想知道。我意识到,这一代“非遗”传承人与我们想象的完全不同,他们的人生与“非遗”传承状况到底如何,这是一个极具魅力的话题,应该深入了解。
马自刚还告诉我们,唢呐文化生态最好的是陕西延安、榆林和甘肃庆阳。身处庆阳,他比较幸运。和马自刚交流的过程中,我发现他充满自信,口才极佳。他今年最开心的事是,一个学生考上了一所大学的音乐系,而这个学生之前曾经有段时间辍学,差一点成了问题少年。他为了教育这个学生做出了很大努力。一提起这个学生,他就有种藏不住的高兴。他收了很多学生,最早的时候只收一次学费,学费不高,可以终生来学。他说,一旦是我的学生,这辈子都是我的学生,直到哪天不想学唢呐为止。现在,他的学生中,有在农村给人家红白喜事吹唢呐的,也有考上正规大学音乐系的。马自刚用的是传统的授徒方式,但他又是一个喜欢学习新事物的人。在他的唢呐学校,上课的时候,通过两部手机设两个机位同时直播。他只上过初中,且没有接受过专业的音乐学习,但他自学了乐理和乐谱,会自己作曲,还对乐器和音响进行了技术性改造。客观说,他是一个传统与现代相结合的“非遗”传承人。
刘兰芳是国家级“非遗”项目庆阳香包传承人。她的父亲是陕北人,一个老革命,立了很多战功。她出生在甘肃庆阳。我们第一次去刘兰芳家是清晨,她穿一身镶着深枣红边的藏青色香云纱旗袍,站在青砖古瓦的门口,目光温暖,与其时的阳光一起,让人有种进入另一时空的感觉。她上学时语文学得最好,作文写得也好,但是因为各种原因没有上大学,后来一直在学习,学各种民俗知识,学传统文化符号,她现在写信、发朋友圈都是用繁体字。刘兰芳很会讲故事,讲自己父母的故事,讲自己为了传播香包文化付出的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讲至动情处,我和同行的人忍不住流泪。她说:“回想起来,很多事情都是铭心刻骨的,我都挺了过来,把它们化成心中的力量。”后来,她还是讲了那些不愿回想的事,她讲的时候是冷静的、从容的。
刘兰芳外出时,有时会带着耳枕。有人问刘兰芳:“为什么你做的枕头中间有个洞?”刘兰芳说:“我很小的时候,父亲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人类生活的地方是方形的,我们的另一面也有人住,彼此的季节和时间不一样。夜里十二点的时候,我们能听到对面的人的声音。我们应该听到彼此的声音,所以就做了这个耳枕。”
刘兰芳的这段话很有寓意,确实应该让更多的人听到我们这个时代的声音,这声音是由这个时代的新的人物发出的。刘兰芳和马自刚这样的“非遗”传承人就是这样的人,他们带着自己对“非遗”的执念坚守、奋斗,在“非遗”领域终获一番成就。他们是成功的“非遗”传承人,是新的文化传承与传播者。他们都多次出国,以“非遗”为媒介将中国文化传播到海外,让世界上更多的人听到中国的声音。
暑期回到兰州,我列了一个计划,采访了12位“非遗”传承人,除了上述两位,还有皮影雕刻传承人高清旺、道情皮影表演传承人许明堂、庆阳剪纸传承人马路、河西宝卷传承人代兴位、凉州贤孝传承人董永虎、张掖杖头木偶戏传承人徐宁、花儿传承人汪莲莲、兰州太平鼓传承人魏永宏、羊皮筏子传承人罗宏、甘南唐卡传承人交巴加布等。来不及申请项目和经费,我就自费做,还请了几位传媒专业的研究生拍了视频资料。将近两个月时间,走了三四千公里路,坐过飞机、汽车、快艇和羊皮筏子,骑过马。每天很辛苦,早上六点多起床,晚上八九点才吃晚饭,中间遭遇疫情封城,甚至差一点遇上车祸……但感觉很有意义,因为访谈之后我大为震惊,这些人和我们想象的,或者《百鸟朝凤》里面的人完全不同,他们是优秀的“非遗”传承人,更是有故事的人,他们用“非遗”文化讲述中国故事。
他们让我开始思考所谓新的时代与新的人物,我们身处一个新的时代,这个时代的人发出的是什么样的声音?这是文学应该面对的问题。他们来自民间,他们的人生和思想、生活状态和精神状态都与我们所想象的有本质不同。如果说,阿Q与祥林嫂是百年前的中国乡土人物形象,而肖江虹《百鸟朝凤》中的唢呐艺人是由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过渡时期的人物形象,那么,马自刚、刘兰芳等“非遗”传承人就是新时代的人物形象。究其根本,是因为他们所处的时代不一样。我们今天要回的乡土,也不是鲁迅要回的乡土了,我们要讲的故事,我们要写的人物,也与此前的有了本质区别。
王国维说,“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一时代有一时代之人物,我们这个时代的人物是向外的,他们渴望一种文化上的交融,他们渴望走向世界,与其他国家、其他民族的人平等对话,而不是单一地听外来的声音。文学也理应如此。
(作者系北京市文联2021年度签约评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