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梦很神秘,至今都很难从科学的角度进行准确的解释。关于它,历来有很多推测。中国人一向将心视作人体的“天君”,梦自然而然地被认为相关于心。荀子说:“心卧则梦。”朱熹说得更具体:“梦者,寐中之心动也。”美国当代释梦人梅芙·恩尼斯说得很有趣:在梦中,“有我们自己的剧院,意象每夜都像戏剧一样展开,舞台、演员和情节一应俱全。”张鲜明,梦幻文本《信使的咒语》的作者,中国当代勤劳有加的拾梦人,可能更共情、更倾向于梅夫·恩尼斯对梦的描述,因为《信使的咒语》正好是对“我们自己的剧院”里发生的一切,所做的详细、准确而又充满诗意的神奇叙述。
以弗洛伊德之见,梦属于潜意识的范畴,将潜意识转化为意识性的文本,是一项复杂、艰难的工程。转化一旦成功,其意义自然也就极为重大。耿占春曾经称赞过:《信使的咒语》为中国文学提供了新的话语方式,因为它“让梦、无意识或潜意识获得了文学性及其修辞形式”。关于这个问题,张鲜明有非常清醒的意识:要达至这等境地,必须动用一种特殊的叙事方式。张鲜明将这种叙事方式称作梦幻叙事。作为梦幻叙事的掌握者和动用者,张鲜明在此显然触及到了雅克·拉康那个著名的信条:精神分析不能像弗洛伊德推崇的那样,从分析梦的内容开始;它必须以讨论分析对象向分析者谈论梦时,使用的语言形式为开端。为什么必须要这样做呢?那是因为在关于梦的谈论和梦的内容之间,始终存在着语言问题。本着这一信条而来的,是张鲜明为梦幻叙事特意发明的叙事机制。不妨从《信使的咒语》开篇不久的篇章中,截取一个片段:
羽毛花在我到来之前就出现在那里,似乎是在等待什么。不对,它的出现,应该与我的到来有关——我踩到了某个字,那个字是机关,就藏在一行一行文字中间,我无意间踩到了那个字,启动了机关,于是羽毛花就出现了。只是,我不知道踩到的究竟是哪个字。
羽毛花在黑暗中微微晃动,顶端轻雾袅袅,这是它在思考的缘故。啊,我知道了:这羽毛花其实是一枝笔,漫山遍野的植物——也就是文字——都是它写出来的。
“我”无意间踩到了某个字,是因为“我”确确实实处于无意识的状态;而“我”必须通过这个字去叙述梦境,这个嘈杂的剧场。虽然“我”不知道“我”在无意间踩到的究竟是哪个字,但“我”肯定知道,这个字能够帮助“我”将漫山遍野的植物写出来。这差不多就是梦幻叙事的运行机制,最起码也是它的雏形。这个雏形会通过《信使的咒语》的其他篇章增加新的内容,从而逐渐丰满、复杂起来。通过富有包孕性的某个字,也就是某个机关,梦幻叙事的运行机制一边和无意识并且非语言的梦境相连,一边和可以用语言来陈述的意识接壤:它正好处于关于梦的谈论和梦的内容的中间地带。
有了如此这般运行机制的梦幻叙事,张鲜明如虎添翼,快速地驰骋和穿梭于意识与无意识之间。他不仅可以用轻逸的语言,像狄金森那样写出“向右上角飞扬的诗句”,还能在非语言的梦自身的层面上,随意组装和混装物、事、人、情。有意识的语言世界和无意识的梦境无缝对接,这既是梦幻叙事带来的奇迹,也是张鲜明能够得到耿占春热情称赞的缘由。而更令人惊讶的是,当梦幻叙事被运用得很成功、很顺手的时候,它看起来就好像脱离了驱使它的作者,自己是自己的驱动者那般在自动叙事,成熟、顺畅、滑溜,像风鼓动自己吹起麦浪那样自然而得体。
梦是上苍赐给人的神奇礼物,是传奇的稠密地带;梦幻叙事及其运行机制,则是张鲜明自己馈赠给自己的神奇礼物。马塞尔·莫斯说:给人及神的礼物目的在于购买平安。张鲜明自赠礼物,是为了面对无意识的梦境时,能安全并且高质量地走出一条文本之路。但梦幻叙事的目的,并不仅仅是为了将梦境本有的传奇性摹写出来,也不仅仅是在梦境自身的层面上随意组装物、事、情、人,因为梦境的传奇色彩原本就是不言而喻的事实。有关这一点,每一个做过梦的人莫不心知肚明。将极富传奇色彩的梦呈现出来,只不过是梦幻叙事的初级任务。加缪有先见之明:传奇不是文学,只是故事而已矣。事实上,梦幻叙事是对梦境的正当防卫,更是对梦境的即时反应,快速而本能,就像语言哲学认为语言是对现实的肉身反应一样。因此,与其说梦幻叙事让张鲜明穿梭于意识与无意识之间,不如更上一层楼地说,梦幻叙事让张鲜明发明了一种迥异于真实现实的另一种现实。更有甚于此的是,梦幻叙事原本是对无意识的、传奇性的梦境进行即时和及物的快速反应,却因为这等性质的反应将梦幻叙事自身给传奇化了。梦幻叙事被传奇化后,不再只是故事,而是不折不扣的文学。而在被传奇化的梦幻叙事和促使它被传奇化的梦境之间,结成了一种相互扩大再生产的关系,这正是梦幻叙事隐蔽得很深的运行机制。由此也可以预见,张鲜明的梦幻写作还可以得到更丰满、更复杂、更诗意的推进。
更加有意思的是,梦幻叙事带来的不仅是想象力、超现实和丰沛而湿润的灵感,还带来了处于迷乱、摇晃和晕厥状态当中的语言。语言因为使用了梦幻叙事而让语言自身像醉鬼一样步态恍惚、身段摇曳、趔趄复趔趄,这是梦幻叙事对语言的一大发现和贡献。一种用语言来进行的叙事方式,居然改变了语言的身段,这是很多作家不可企及的目标。但这到底是梦幻叙事的题中应有之义,还是它的额外收获?这个问题不妨留给张鲜明来回答,尤其是留给张鲜明未来的创作来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