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河》是“海飞谍战世界”系列中的最新一部,这部小说延续了他《惊蛰》《醒来》等小说的艺术风格,兼具先锋性、传奇性与抒情性,以饱满的笔墨描绘大历史中的小人物,让我们在错综复杂的时代风云中看到了主人公及其信仰的成长。但这部小说与《惊蛰》《醒来》也有所不同,《惊蛰》的故事主要发生在抗战时期的重庆,《醒来》的故事主体发生在抗战时期的杭州与上海,《苏州河》的故事则主要发生在解放前后的上海,在时间上晚于《惊蛰》和《醒来》,时间的改变也意味着对敌斗争情势的变化,在《惊蛰》和《醒来》中,主人公陈山、陈开来面对的是国、共、日以及不同特务机关犬牙交错的复杂斗争,主要敌人是日寇,其次是国民党,而《苏州河》主要是国、共两党之间的斗争,看似更加简洁明了,但在上海解放前后极端复杂的环境中,更多的是潜流、暗流、洄流,表面的斗争之下隐藏着更加激烈复杂的地下斗争,《苏州河》便以主人公陈宝山为线索,为我们展现了这一时期对敌斗争形势的复杂、丰富与微妙。
小说的引子是三宗命案,租住在郝德路的女子张静秋被杀,此案由上海警察局刑侦处陈宝山接手侦察,但一案未破又出新案,居住在顺庆里的郑金权和居住在龙江路上的汤团太太也先后被杀,三宗命案之间似乎有着隐秘的联系,于是命案以及侦破工作就构成了《苏州河》的重要情节之一,陈宝山和他的徒弟赵炳坤等人展开追踪。但是在叙述逐渐展开的过程中,作者的笔墨涉及了诸多人等,刑侦处处长周正龙以及他的妹妹周兰扣、上海仲泰火柴厂老板唐仲泰、老板娘童小桥、喜欢下棋的司机老金、以前的使女来喜,解放后的上海警察局刑侦处处长张胜利,等等,这些人物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周兰扣是个时髦女郎,似乎有点喜欢陈宝山,但转身陈宝山就看到她与唐仲泰走在了一起;养尊处优的老板娘童小桥得到过陈宝山的帮助,两人在情感上也有点暧昧,但不久童小桥却将以前的使女、现在开馄饨摊的来喜介绍给了陈宝山,促成了两人的婚姻;解放后新来的刑侦处处长张胜利原来就是陈宝山的发小、因打人致死而逃亡的张仁贵。在这里,小说的叙述重心开始发生转移,三宗命案及其追踪在小说中不再是重点,更重要的是人物之间微妙复杂的关系,以及人物身份、立场的迅速转换,正是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作者构建谍战世界、掌控叙述节奏的出色能力,以及他对复杂环境中“人”的多面性、丰富性的认知与探索。
随着故事的不断发展,我们可以看到小说中除了陈宝山之外,几乎所有人物的身份和立场都发生了转换。刑侦处处长周正龙老奸巨猾,不断试探陈宝山、赵炳坤,他说,“局里有个代号叫猫头鹰的共党,毛人凤查了很久也没有头绪”,而到后来我们才知道,他自己就是这个猫头鹰,是另一条线上的地下党员,最后他临危不惧,为保护上海电厂而葬身在火柴厂的大爆炸中。在上海解放前夕,时髦女郎周兰扣与火柴厂老板唐仲泰私奔,搭乘太平轮逃往台湾,太平轮沉没了,正当我们以为他们在小说中消失了的时候,他们却作为潜藏大陆的特务出现了,在他们试图炸毁杨树浦电厂时,尾追而来的陈宝山及时赶到,一个击毙,一个自杀。解放后的刑侦处处长张胜利在鉴别旧警察时开除了陈宝山,又侮辱了童小桥,原来他竟然是保密局安插在共产党内的特务,他在要往自来水厂投毒时被一举抓获,而当初那三宗命案,正是保密局为了使他不被熟人认出、顺利进入上海而特意安排的,行凶者正是那个看上去不声不响、喜欢下棋的司机老金,他就是隐藏很深的特务“老根儿”。而另一个隐藏更深的特务“水鬼”是看上去风姿绰约,似乎毫不关心世事的童小桥,她在惠民轧棉厂以隆隆机器声为掩护向台湾发报时,被陈宝山和赵炳坤两路人马发觉,而“她再次深情地冲宝山笑了一下。然后她突然扯下胸前那枚纽扣,塞进嘴里使劲咬了一口。……宝山看见她渐渐把眼睛闭上,嘴角很平静地淌出一缕血。”甚至陈宝山身边的妻子来喜和徒弟赵炳坤,也都有他不知道的身份,温和善良的来喜原来也是地下党员,她养的那些信鸽是用来传递秘密信息的,而来喜早先那个参军之后传闻死去的丈夫原来竟然就是赵炳坤。如此复杂的人物关系,如此密集的人物身份反转,对作者的叙事能力是一个巨大挑战,但作者的叙述语调始终从容不迫、游刃有余,他甚至有余力、有闲情将更多的人物、细节、风景编织到叙述之中,所以在阅读过程中我们虽然会时时感到故事情节与叙述节奏的紧张,但小说文本始终是先锋的,也是抒情的,这既展示了作者高超的叙事技巧,也可以说是海飞谍战世界系列的独特艺术风格。
在《苏州河》中,作者通过曲折的故事塑造了诸多鲜明的人物形象,其中最突出的是陈宝山,这个从旧社会走来的警察既是地下党员,也是一名聪明机警的侦探,具有敏锐的直觉和出色的专业技术能力,在生活中他又是重情重义的人,小说中他身患脑瘤但仍亲临现场追捕“老根儿”“水鬼”的情节令人动容,最后他的自杀既是追寻当年父亲的身影,也是留给来喜和炳坤的一种解脱。这部小说塑造人物的一大特色是在情节的突转中不断凸显人物的多面性,小说中的周正龙、周兰扣、童小桥、唐仲泰、司机老金、使女来喜以及张胜利,都经历过这样“反转”的过程,正是在他们形象的反转过程中,让读者对他们留下更加深刻、立体的印象,这既是谍战小说中常见的艺术手法,也是现实主义中的“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从一个侧面展示了上海解放前后环境与人物的复杂性,以及我们党最终取得革命胜利的来之不易。在这里,海飞将谍战小说与现实主义、革命史以及坚定的信仰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开创了新时代谍战小说的独特语法。
《苏州河》的结尾,也是另一部小说的开始,“男人住在一家旅馆,行动怪异,有很多疑点,他们怀疑和台湾最近派来的一个行动小组有关,行动目标是要刺杀首长。我反特科潜伏在他们中间的人员叫陈开来,代号‘断桥’,他已经从隐身的七宝镇上偷偷回了一次市局,向上级汇报了对方的行动计划。炳坤正了正头顶的帽子,深深地看了来喜和苏州河一眼,对宝山的墓碑敬了一个礼。”在这里,海飞巧妙地将《苏州河》和《醒来》巧妙地连接在了一起,既在他的“海飞谍战世界”系列之间建立起了有机的联系,也意味着另一场谍战大戏即将上演,且让我们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