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版:文学观澜

《密西西比河某处》:都市、生态与诗的散文

张菡琳、范天玉、王海峰、张建熊、孙利娟、郭心薇6人正在讨论中

2022年伊始,诗人于坚推出长篇散文《密西西比河某处》,以另一种文体尝试书写异国,书写世界。在这部作品中,于坚流连于纽约的时代广场、拥挤的地铁、繁华或凋敝的社区、摆满琳琅满目商品的卖场等,间或迷醉于异国乡村的寥廓与美丽、密西西比河岸边的风景与人文、僻静角落里墙上的涂鸦等,与众多异国诗人、居住于此的中国诗人交往,展示了一种东西对话的别有幽怀。其在文体创新上,以引用或吟诵的方式将散文与诗歌写作熔为一炉,把纽约的现代性、日常性、艺术性,以及异国的文化、诗风、世俗等,用了独特的视角描摹出来。

此外,与散文一同亮相的还有《于坚摄影集》,使得摄影图片与话语文本交相辉映,读图与品文协同进行,诗、散文、摄影熔为一炉,形成了一种丰饶的文本间性,彼此说明、补充。解读这部复杂的作品,切入的视角很多,以下六位的见解各有侧重,形成品评的万花筒,也可见《密西西比河某处》文本的多样性构成与独特价值。

@张菡琳:平淡中流淌的纯粹与智慧

《密西西比河某处》是长篇散文,也是长篇摄影集。在文中,诗人为纽约的繁华而惊叹,也看到了在远离喧嚣的角落留存的自然野性,以及他纷繁致密的思考和为“文”而做出的努力。

纽约固然是繁华的,可是繁华的背后亦有阴暗的角落,在富有商业主义的同时也留存着自然的野性。时代广场络绎不绝的人流,帝国大厦高耸入云带来的眩晕,下水道熏肉的热气,古根海姆门前敲碗的黑人,于坚看到了纽约的繁荣,却能保持一种克制,描绘这种多彩的差异。更加值得一提的是,文胜质则史,质胜文则野,诗人写的这部长篇散文显然不仅是游历之作,还带着他独特的沉思。散文冲淡自然的语言营造出了摄像机的效果,无需辞藻的修饰就记录下客观的世界,摄影集的加入让这种纯粹的描写转化为了视觉的体验。诗人写诗的着力点是最朴实的土地,一切土地上存在的对象都是诗人写诗的对象,“道”是虚无却也无处不在,当语言的描写与照片相配合时,带来的是心灵深处的冲击,作为总结的诗用凝练的语言和独特的节奏将那些无法说出的感动跃然纸上。

@范天玉:“拒绝隐喻”的诗人和他的长篇散文

《密西西比河某处》虽以密西西比河为名,实际却在写人。通览全文,于坚几乎没有对所写之人做过任何基于观念的评判,唯独在谈论学院派及相关种种时,他的态度急转而下,表现出了明确的抵抗与批判。他在书中提及了“拒绝隐喻”,但却并不是在阐释自己的理论与观点。他也提及了“第三代诗人”,就在书末尾的诗歌,写他与罗恩:“他住在美国,号称纽约派,我住在昆明,评论家封为第三代,什么意思?只知道奥哈拉写得不错,阿什贝利另当别论”。于坚对诗与文学的态度是知行合一的,他努力地挣脱出声望对他的捆绑,以保证自己仍能待在自己所批判的客体的外部,以本真的态度进行创作。

那么,从学院内部出发,我们该如何谈论一位主张口语化,拒绝隐喻而竭尽所能为文字祛魅,以使言语更直接地传递具体个体的经验与情感的真诚的诗人?如果我们继续使用艰涩的理论话语,而将于坚朴实却独具匠心的言语粉饰为某种大众无法理解的东西,那么我们究竟是在发觉其作品之美感,还是在摧毁它们?是否我们也应当以“于坚式”的态度谈论于坚,以真诚回报真诚,同样以个人体验谈论这些有关密西西比河畔艺术众生的书写呢?

@王海峰:某处即诗心

生活如河流,某处即诗心。这是隐藏在于坚长篇散文《密西西比河某处》中的一个命题。“某处”的不确定性,为作者原本确定的生活经历,赋予一种神秘的诗学意味。作者的个体经验,全部隐藏在“某处”之中。这意味着某种经验的实践和某种生活逻辑的呈现。巨大的生活经验,包含着作者对新旧生活的比对,对异国形色的体验,对生活、艺术和商业的矛盾情感,对历史和空间的回忆及想象。作者的全部叙述,需要“某处”来生成。在意识流式的叙述中,事件、景致、人物、事物等都如河流一般流淌。流动的叙述是作者借助“某处”生成的。换言之,“某处”是作者叙述的内涵,所指的是叙述的外延。具象或外延往往一晃而过,而“某处”却始终存在,与“此在”共生。河流、石头、树、名牌、古董、艺术,既是确定的自然或人工之物,也是随着时间成长为不确定的内心经验。这些自然或人工之物,只有在诗心之中,才能重获自由,重塑生活,重建逻辑,重新创造新的“某处”。

在这篇散文里,诗歌同无数个“某处”的外延一样,浮现在作者的生活经验与生命体验的叙述流中。原本自然的、原始的、确定的密西西比河,因为“某处”的存在,具有了生活的、诗性的、不确定的审美体验。

@张建熊:诗意的陷落

“质朴,谦卑,琐碎生活物事,陡然或锋利或沉着,爆发出让时光屏息于一刻的穿透力”,这是他人对于于坚诗歌语言的评价,但不如说是于坚的生活态度和观察世界的视角。

很多人对美国和纽约的想象,大概和于坚一样。不管是诗人激情澎湃的诗句,还是到过美国的身边人,都让人以肉眼窥见明显的自由和奔放。青年时代的于坚读过艾伦·金斯堡,读过惠特曼,这些人让他开始重新找回自己、唤起生命的激情。但真正开始接近并接触之后,纽约的盛景让他看到了一个标准的与历史断裂了的新世界,一个文明的断崖,让他看到了世界历史最后的原创力和想象力。

文明断裂,诗将焉存?诗之不存,诗意焉附?无数人走进纽约,但绝大多数人只看到其作为一个现代文明城市高杆的高楼大厦和软红香土,少有人能关注到身处纽约这个大都市的个体,更遑论从文明的高处俯察文化的低处,从诗人的角度来寻找、探索其“诗意”的陷落。于坚心中的纽约是一个有自由精神的诗意国度,但来到纽约之后,纽约所给他展示的繁华让他看到,即使世界上最顶尖的语言、智力、天才都在这里,但纽约依然荒芜,再也不存诗意。吸引于坚的是散发着自由、开拓精神的美国。但现在,于坚也只能慨叹诗意的陷落,不管是诗人生存空间的被挤压,还是现代艺术对诗意的冲击,在纽约都极其明显。

@孙利娟:生活不在别处

诗人于坚认为语言是世界的名副其实的喻本——转喻或隐喻式的存在。所以他力图通过诗对语言进行去蔽,身体力行进行口语化的诗歌创作。他行走在路上,书写日常;他拒绝隐喻、谎言,力图用语直白、朴素,将生命带回最本真的质感里。

《密西西比河某处》同样秉承着这样的创作理念。作者将图像叙事引入文章中,力图用一种看的感官,呈现出他所处、所见的世界。他以摄影集的方式,完整地呈现从美国的纽约到佛蒙特,每一处触动他心扉的细节。用图像与文字互相拂照,使异邦之眼,观此在世界,并在其中不断反思已有的经验,为自己的世界作出解释。作者行走在不断更换的地点中,流动的叙事里,将此在现实与往事回忆不断交叉沉浸,展现纽约的诗人朋友、华人朋友与昆明故友的不同生活方式,用写诗的方式,干净、简练、直白地展现出独属每个人的生活状态。

在城市的观照之间,他意识到纽约是个充满机遇、物欲和生机勃勃的城市,却也发现现代主义精神的荒芜。他不排斥都市生活,但他也怀念一种传统的、贴近自然的本真生活,这在行文中多有展现。作者一直在旅行,通过这种不断在路上的阅读,他探究的也是各种生活方式打开的可能性。在各种经验的相互印证之间,唯一能让人确定的是,自己不是什么而是什么。

@郭心薇:生态视域中的现代都市景观

密西西比河某处,是地理维度的某处,也是时间维度的某处。只有亲历其境,才会有真感知。于坚在写这本游记时将无数的笔墨泼洒在美国现代的繁华中,工业化、城市化、商业化将整个空间席卷,使越来越多的人陷入消费主义的泥沼。

都市现代性与生态保护的冲突一直是于坚写作一个重要抓手,他越是这样赞美纽约的现代性,越是能感受到他每次提起印第安人的悲哀,他以这样的方式来表达他对纽约毫无“生命迹象”的不满。道家的生态观讲求天人合一,人与大地同根共生,命脉相连,而美国豪华的大厦高耸云天,就像铜墙铁壁一般将人与自然隔绝。

新的开始也意味着曾经的结束,拔地而起的大厦割裂了过去和未来,曾经的整体性遭受破坏。于坚向往原始,对消亡的印第安人抱以深切的同情。他们曾经在这片土地上绽放着朴素而热烈的生命,可在今天引领潮流、应有尽有的纽约,却看不到他们的影子。原始生态被现代都市扼杀,于坚觉得印第安人才是河床上“刻骨铭心的灿烂”,也是河床上“千奇百怪的窟窿”。于坚想要追求自然,远离现代文明,所以不难理解他对王维、苏轼的多次提及与喜爱,以及对学院派的不屑。

以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为基底,不断加快的现代化进程直接导致了自然的死亡。但在美国,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表现得尤为明显,将自己视为自然的神,对自然毫无敬畏。于坚总是对河流保持敬畏,他一直提倡收起斧子,寻回自然的神性。河流就是河流,石头就是石头,树就是树。这是原来的世界,也是自然的规矩。

2022-04-20 张菡琳、范天玉、王海峰、张建熊、孙利娟、郭心薇6人正在讨论中 1 1 文艺报 content64485.html 1 《密西西比河某处》:都市、生态与诗的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