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卫平是我一直喜爱并关注的一位诗人。2007年我曾在《诗刊》上发表了一篇关于他的评论《卢卫平:“向下”与“向上”》,认为:“这里说的‘向下’与‘向上’,指的是卢卫平诗歌中的两个层面:一个层面是向下的,执著地固守着大地;另一个层面则是向上的,要向那崇高的灵的境界飞驰。这二者力的方向相反,但在他的诗歌中却有机地统一在一起。”如今15年过去了,他的诗歌创作依然坚守着这两个层面。他在最近所写的《诗歌笔记》中说:“诗人最佳的睡姿是侧睡,一只耳朵紧贴大地听种子发芽,一只耳朵朝向天空听星星密语”。不过,随着他人生经验的丰富,思维领域的开阔,对诗歌感悟的深入,他的诗歌创作又呈现出一种更为阔大的格局,在他的身上,大悲悯的情怀与丰富的诗性智慧在更高的层次上达到了合一。
卢卫平是一位具有大悲悯情怀的诗人。1965年他出生在湖北省红安县新建乡龙井冲村一个普通农民的家庭。从小经历的底层生活体验,使他始终关注着社会的弱势群体,力图用内心充满人文关怀的光芒去照亮世界的暗夜。卢卫平有好几首作品是献给他的父亲与母亲的,像《母亲活着》《在雨中送母亲上山》《在邮局填汇款单》《父亲的孤独》等,写的就是他对父母的骨肉深情。母亲去世以后,他去送葬,把母亲埋在了山上,诗人向母亲告别时说道,“母亲,你上山了/你上山后,山上就多了一座山/……我一辈子比水还低的母亲/因为这座山站到了高处/我一辈子像草一样卑微的母亲/在这座山上伟大”(《在雨中送母亲上山》)。诗人是在写自己的母亲,但也是在为底层民众发声,说出了卑贱者最崇高的道理。
除去写自己的亲人,卢卫平更把眼光投射到当下社会,他的诗歌有相当一部分涉及底层的生存现状。《粉笔灰》写他的小学语文老师,头发像粉笔灰一样白:“我问他/你每次上完课后/都会拍一拍身上的粉笔灰/为什么那些粉笔灰/都跑到你头发上去了”,老师“没回答我粉笔灰的提问/就像我的父亲/一辈子走在弯弯曲曲的田埂上/没回答我一个正直的人/怎样才能少走弯路”。
比较而言,当卢卫平写父母、写老师这样身边的亲人的时候,他会选择最有代表性的情景入诗,而当卢卫平把观察的视角投向更广阔的世界的时候,像这种直接把生活中的人物写入诗中的情况并不多。他深知,作为诗歌,面向底层的写作不应只是一种生存的吁求,它首先还应该是诗,也就是说,它应遵循诗的美学原则,用诗的方式去把握世界、言说世界。当他以大悲悯的情怀关注底层的生活状态的时候,他的诗歌没有仅仅停留在底层生活场景的如实展览上,而是把生活中原生态的东西加以提炼,予以意象化或象征化的处理,从而使平凡的场景和意象散发出诗的光芒。在新世纪初他所写的《在水果街碰见一群苹果》,表面上是写的苹果,实际上暗示的是城市的街道上簇拥的一群群打工的乡下女孩,她们就像一个个苹果一样,面对着顾客,面对着城市的挑选。这里面融入了诗人对打工一族的发自内心的同情与深切的爱,体现了诗人的诗性智慧。这种智慧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则集中表现为“在最简单的词语中看见事物的复杂性和丰富性”(《诗歌笔记》)。在卢卫平近年的诗作中,他更喜欢以动植物的形象入诗,而且大多数是诸如蚂蚁、苍蝇、飞蛾、萤火虫、青苔、落叶、蚯蚓、咸鱼这些微不足道的动物和植物。
在诗人笔下,蚂蚁是芸芸众生的象征。当雷声轰鸣,黑云压城,狂风暴雨即将到来的时候,人们纷纷回到屋里关上窗子,但诗人却想到:“不知蚂蚁是否接到/搬家的通知/……我不希望有蚂蚁受伤”(《我为什么只想到了蚂蚁》)。透过这一场面,诗人那颗博大的爱心就自然而然地显露出来了。
苍蝇是“四害”之一,诗人不喜欢苍蝇,希望在生活中没有一只苍蝇。然而,当他在屋檐下看见一只苍蝇被粘在蛛网上,而蜘蛛张着大嘴向苍蝇爬来的时候,“我唯一的想法/就是捅破这张蛛网/拯救这只我永远不会/喜欢的苍蝇”(《苍蝇》)。万类霜天竞自由,生存的权利是上天赋予每个生灵的权利。当某一生灵,尽管是他所不喜欢的,其生存受到威胁时,诗人发出正义的呼声就顺理成章了。
萤火虫是微不足道的,但是由于它的尾部会发光,便成为小朋友们的所爱。诗人10岁的时候,捉了100只萤火虫,将它们装在玻璃的罐头瓶中。希望在父亲熄灭了煤油灯后,能靠玻璃瓶中的萤火虫照明。然而他失败了:“我忽略了/萤火虫是有翅膀的/它点灯,是为了照亮它的飞翔/但我没想到,这些萤火虫宁愿死/也不会在一个封闭的罐头瓶里发光”(《萤火虫》)。诗人通过这个小故事,写的是“不自由,毋宁死”这个大道理。美国人帕特里克·亨利于1775年美国建国前夕在弗吉尼亚州议会演讲中最后的这句名言,就被萤火虫这一微小的形象彰显出来了。
青苔作为一种小型的苔藓类植物,属于植物中的低级形态,一般生长在裸露的石壁上或潮湿的森林以及沼泽地里。提起青苔,人们会想到袁枚的那首《苔》:“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这诗的主旨是励志。卢卫平的《青苔》一诗,写的是生长在石头上的青苔:“我祝福/那些已成为宝玉的石头/我偏爱/所有没有实现梦想的石头/我用生命/年复一年地/在这些石头上/做着时间的笔录/我告诉世界/即使是一块被遗忘的石头/也能找到它的陪伴/也有它的春夏秋冬”(《青苔》)。此诗以“青苔”自述的语气,歌咏的是那些平凡的被遗忘的石头,寄寓了对未能实现梦想的底层人们的关爱。
在《秋天的担心》一诗中,诗人展示了麻雀、大雁、落叶、涟漪四种秋天的景物:
一群麻雀飞过/我担心飞得最低的那一只/暮色正在降临/我希望天黑之前/它能飞到安置在树顶的家中//大雁南飞/我担心落在雁阵最后的那一只/天空辽阔无边/它回家了/云中就不会有迷路的孤雁//地上落叶成堆/我担心最高的枝丫迟迟/没有落下的那一片叶子/它已枯黄/我不愿看到大雪纷飞/它还没有归根//我坐在湖边/看风在水面精雕细琢的/涟漪越来越深/我担心我的涟漪/在我起身离开的瞬间/成了我身上的皱纹
这首诗最能代表卢卫平人到中年的诗歌风格,没有狂放的呼唤,没有青春的张扬,在平静的叙述中,大悲悯的情怀与诗性智慧紧紧地结合在一起,把卢卫平的诗歌推向了一个新的境界、新的高度。卢卫平在《诗歌笔记》中说:“‘一匹马在我长长的影子里吃草。’我将美国诗人赖特的这句诗改为:‘一匹马在草里吃着我长长的影子’。谁更深度意象?”从中可以看出,卢卫平近年的作品似乎颇受美国“深度意象”诗歌流派代表人物罗伯特·勃莱和詹姆斯·赖特的启发。“深度意象”派提倡自然语言,力图返璞归真,强调诗歌的音乐性和“内在力量”,认为听众和读者与诗歌的相遇就是人与世界的相遇。这与卢卫平在《诗歌笔记》中所说的“自在,是一切事物最诗意的表述。诗人的所有努力,就是通过语言,无限接近事物的自在”,的确有某些相通之处。
从当代诗坛的代际划分来说,卢卫平属于“60后”的一代。在我看来,“60后”诗人由于他们独特的生活遭际、他们从小经历的苦难、长大后亲历的社会变革以及后来有机会得到的较为完善的教育,使他们对生活对艺术有了不同于前代诗人,也不同于后代诗人的自己的理解,这一代诗人的佼佼者已构成了撑起当代诗歌天空的脊骨。
卢卫平在他的《诗歌笔记》中说:
我从不担心我手中的笔会干涸,只要灯不熄灭,我就能从墙上我的影子挤出墨水。
如果没有诗歌,时间的每一声嘀嗒,都将成为死亡向我们逼近的脚步声。诗歌抵抗死亡,诗歌拒绝遗忘。
从中我听到了一位诗人为了抵抗时间的流逝与生命搏击的声音,也正是在这样的声音中,我看到了一个纯洁的、高尚的、真正的诗人正在向我们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