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南采茶戏《一个人的长征》的“一个人”,是指一个马夫,马夫的名字又叫骡子。骡子一个人的长征过程,就成了马夫传奇。
长征是什么?长征是惊天动地的壮阔史诗,长征是人类史上的宏大叙事,长征是一支大部队(主体)的战略转移。长征是一个伟大政党(核心)的长征,是未来政权的长征,是迎接新时代到来的长征。长征是牵动世界和民族命运的几万人的集体大行动。一个人怎么可能长征?而且这一个人又是个赣南“骡子”,属于传统乡土、民间底层、民夫草根。他做的最美的梦也只是有吃有穿娶媳妇,他根本就不知道长征是什么,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一个人去长征。也就是说,马夫骡子,离长征很远,甚至是没有关系。但是戏的结尾,他却融入了长征。“一个人的长征”,这个标题就充满悬念,也隐藏着无数内涵。这部戏真实可信地完成了这个马夫的传奇。
马夫“骡子”为苏区红军送盐,被不良商人欺骗,他的大黑骡子被老板暗中卖给了红军;红军二号首长得知真相后,要把大黑骡子退还给骡子;骡子不愿让红军吃亏,要通过“拉活换工”为红军运输,希望挣满工钱,换回大黑骡子,再回家和花姑成婚。在湘江战役中,黑骡子被炸死,从驮着的铁皮箱里散露出苏区中央银行的五十根金条;看着为掩护自己而牺牲的红军兄弟,骡子决计要把金子亲手交到二号首长的手上,“哪怕追到天边外,金子若是少一两,我砍脑壳做交代”。此后,骡子开始了找红军、追红军的过程:在赣、湘、桂、黔、川等地辗转藏匿行乞,经“湘江突围”“骡子回家”“马夫救美”“黎平篝火”“遵义遇险”“泸定行乞”“草地红星”,历千难万险,完成了“万里还金”的承诺,也完成了“一个人的长征”,使一个马夫变成了一个革命者,一个红军战士。
马夫骡子的戏剧动作里,只有一条是主动的:还金子,为了还金子而找红军追红军。其余的都不是主动的,甚至是被动的。
还金,缘于他的承诺与一根筋的轴劲。艺术家巧妙而极致的“情境”设计和催发,完成了“追”和“找”两个字的戏剧动作。故事里有轻喜剧,有轻荒诞,但却真实可信地表现了马夫传奇式的形象生成和长成。
马夫骡子是在“还金”的过程中“被革命”“被红色”“被长征”的。这个传奇故事的构思,太刁钻、太奇特、太大胆、太巧妙、太艺术。问题在于,骡子“被”的过程,也正是他“发现”的过程:他发现了革命与牺牲的意义,发现了“红色”“红军”“红星”的正当与正义性质。马夫、骡子、草根、草叶也能被育化为红军战士,可见革命、红色、长征的魅力、引力、辐射力、感召力、化育力!一个人的长征变成了“长征的一个人”。作品的精神高度是由形象自然而然显露的,而不是特别指点出来的。
这种高级的艺术构思、超常的写作方法,对当下革命题材创作带来很大的营造空间。盛和煜这类编剧高手很少正面强攻,整编猛扑投入作战,而是既有大胆想象又有奇思妙想。堂吉诃德的“闯”被化成了“追”和“找”,抱定了马夫的执拗执着、诚信正义、无畏善良,而又反用“骑士精神”。有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一介普通草民,一个马夫草根,离革命和长征很遥远,但是由于人物的动作与选择,在故事结束的地方,“使人物生成成为可能”(萨特语),一个发展的、可能的艺术形象诞生了。
最叫绝的也最好看的是第三场“马夫救美”。骡子被五花大绑当成红军师长,湘军团长之女古玉洁惊马横撞千军,骡子相救。革命青年古玉洁终于遇到“红军师长”,唱“同志啊!”——西洋歌剧贵妇咏叹调;古小姐从其父的作战地图中得知红军北上路径,二人跃跨一马去“参加红军”,追赶红军;此时,伴唱、王火飙、花姑、邱明亮上场,望着飞奔而去的大红马,轮唱“两只鸳鸯马一匹”,各有心思各有猜测。舞台光芒四射,这是最典型的传奇式处理。
在艺术上,张曼君是个永不安分、永不老实、永不规矩的人,似乎永远处于亢奋之中、激情之中、青春之中、动荡之中。她把戏曲艺术形态的边界划定得十分宽松,但是她的先锋性、实验性、探索性、创新性又从来都不是纯粹技术性的,她的“形态学”实验都是为了“这一个”的作品。于是她对手段方法的创新就成了有效积累,进入了“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的无障碍的自由境界——左手排采茶,右手排昆曲;今天《瞿秋白》,明天《夫人城》。在这部戏里:锣鼓喇叭乐队参与剧情叙事,大骡子大红马的皮影表演,民歌、山歌、曲牌及西洋美声融为一体,歌队舞队演员手执树枝、月牙、星星布景,草地沼泽邱排长的下陷与军帽红星的升起,飞扬浪漫、新奇新颖、诗化隐喻、梦幻虚拟,轻传奇、轻喜剧、轻荒诞,多元素多手段的差异、陌生、对立、统一,都被艺术逻辑与艺术风格的内在一致性和有机性所统摄所熔铸。
全剧有五个人物:马夫骡子、未婚妻花姑、红军排长邱明亮、革命青年古玉洁、联防队长王火彪。五个人物个个有戏,个性鲜明,生动饱满。但是又都各有角度各有功能,不能再多也不能再少。五个演员的演唱功夫也各有光彩,尤其是主演杨俊,唱、做、舞,造型,矮子步圆场,背身走等都达到很高的艺术化程度。
赣南采茶戏,原本是乡土剧种,擅歌舞,擅演二小、三小戏,故被称为“小”剧种。自从张曼君导演过《山歌情》《八子参军》《永远的歌谣》之后,赣南采茶戏名声日隆。张曼君本身也是中国戏曲的传奇,她被看作演出成功的保证。有她参与的剧种、剧团、剧目,都会被发展、被成长、被革命、被育化。戏曲史是发展的,剧种史是可以改写的。小剧种可以创作大作品,小剧团可以诞生大演员,《一个人的长征》就是证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