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中国当代散文写作的中坚力量,简默所坚持的是一条传统的、或曰纯正的散文道路。他似乎从来不为变幻的潮流所动,读他的散文,如与一位有阅历的老友晤谈——听他回忆故人往事,分享旅行见闻;听他谈谈人生感悟,发表对于世事与万物的看法……我想,这也是简默在散文写作中保有的初心。写作是对记忆碎片的打捞与整理,是对生命过往的铭刻与反思,也是对自我与世界关系的想象、探索、建构与重构。在此意义上,写作是第二度的时空,是第二重的生活。这也是他将散文集命名为《时间在表盘之外》的寓意所在——在时间的洪荒中,他决意要做“刻舟求剑”之人,借助文字,他要将流逝的时间回收,他要使消失于无形的时间显影,他要在虚空中寻找意义。
文学作为个人生命史的特殊价值,显然并不是“档案”价值——那些记录个人每个阶段的具有标志性意义的大事记;而是微观的情感价值。如果说表盘上的时间是按部就班、一成不变的刻度时间,那么在表盘之外的时间,则溢出了线性之流,节外生枝、旁逸斜出。表盘之外的时间堪称生命的“散文时间”。被用作散文集名字的那篇《时间在表盘之外》,记述作者多年前在内地小城的中学岁月,不过,他要记下的,恰恰是在主流叙事之外的叙事,是在时光中“夭折”的与被甩出了主流轨道的人事——“我”与同桌被班主任“指认”的早恋,以及两个“国庆”与两个“红梅”的“恋爱”,与其说是败于粗暴的成人与压抑的环境,不如说是败于错位的时间,而它们,甚至连同故事的主人,都在时间中不知所踪,消失于“表盘”之上。通过文字在“表盘”之外打捞出这些另类的个人记忆,或许正是文学的“另类”价值。
一如作者所言,“往事和记忆有了抓手,才不至于迷路和丢失”。《三盏灯》《三张床》《三棵树》,仿佛是一个整饬的系列,“灯”“床”和“树”这些具体实在的事物,成为作者追赶记忆的抓手——从贵州大三线的煤油灯到山东县城的台灯;从睡下了一大家人的木床到钢丝床,再到婚床;从外婆家的大榕树到童年家里窗外的银杏树,再到迁回山东后父亲手植的泡桐树,消逝的时光在“灯”“床”“树”等诸种物象中得以显影,同时也被定格、被铭记。被铭记的不仅是“事”,也是“情”。关于事,那是在贵州三线建设基地的童年岁月,是一家人又迁回山东后的历程,是父亲的病与死,是“我”的“青春期”,“我”的恋爱结婚生子。关于情,那是对童年往事的眷恋,是对已逝亲人的思念,也是对生命本身的忧伤、无奈、叹息与珍惜。后来,一如那张不知所踪的大木床,这些事物本身也消失于时光的洪流中,是书写记忆使之永恒。
数字“三”既标记了人生旅程的不同段落,也意味着时光的复沓,生命的轮回。这是物理,是天道。一如张若虚在《春江花月夜》中的宇宙之思:“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一如诗人穆旦在晚年的“冥想”:“为什么万物之灵的我们,/遭遇还比不上一棵小树?/今天你摇摇它,优越地微笑,/明天就化为根下的泥土。/为什么由手写出的这些字,/竟比这只手更长久,健壮?/它们会把腐烂的手抛开,而默默生存在一张破纸上。”也一如简默在《三盏灯》中所写的最后那盏灯,是中元节的河灯,也是生命之灯,天地之灯——“它们就是那些灯,在人间寂灭了,一路顺水漂流,到水与天的十字渡口汇入银河,游进天堂,重新高高挂起,夜复一夜地照亮我们孤独踯躅的夜路。还有我们的记忆,它们浩瀚无穷,像夜空一样,也安放得下这许多灯盏,还常常在阳光或月光下小心翼翼地捧出擦拭,许多名字永远闪亮亲切,生命不断地像河流一样延续伸展。”
事实上,万类万物并不以人的意志存在,它们自有运行不悖的规律。在第二辑的“风物”数篇中,简默显然并没有采用所谓“托物言志”的写法,他并不急于将客体融入主体,或将主体化入客体,而是以深沉冷静的笔触观物、状物、体物——那受精后便将“丈夫”吃掉的母蝈蝈(《蝈蝈纪事》),那如飞蛾扑火般义无反顾、前仆后继地撞向风力发电机的蜻蜓队列(《蜻蜓记》),那瘸着腿仍然挺身护犊的母猫(《三脚的猫》)……老子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作者写风物不是为了自我抒情,而是借此思考人与世界的关系。那记忆中吃着青草的羊被剥皮做成了羊筏子,载着“像它们一样四脚奔跑,后来学会两条腿直立行走的动物”(《河上漂下一群羊》);那默然拉着车运送同类去供人类屠宰的牛(《一辆牛车进城了》);那被驱逐最后死在留有自己气息的家门外的猫(《家里家外》),作者以不忍之笔表达的,或许并非超然物外的同情,而是反观自身的悲悯。而迷失在钢筋水泥森林的生物,如找不到田野的刺猬、寻不到水塘的蜻蜓、从泥土中连根拔起的玉米的身上,更能清晰地感到作者的土地情怀以及对于万物生存的忧思。当汽车轧过那只试图穿越马路的刺猬时,“大地发出手术刀似的疼痛”,我们也似乎能感受到作者揪心的疼痛。更为深刻又痛彻的书写是《K15路车》,作者将一辆穿越城市的K15路车的“前身”想象成一条蛇,这条蛇曾经紧贴温暖的泥土,享受过生命的欢愉与再生,演绎着古老宁静的农业寓言,如今却蜿蜒于陌生的城市景观。简默将其自然意识与土地情怀浓缩抽象成一个骇人的意象,发人省思。万物是人类的“他者”,这种对他者的尊重、理解、体察,是作者的生命态度,也是文学态度——文学是差异性、丰富性的所在。散文集第三辑“远方”是在西藏的见闻所感,在对远方陌生之地陌生之人生活信仰的书写中,作者亦秉持着同样的观照态度。
简默的散文有着朴素的质地,但这朴素自有一种坚实的力量,如同他反复吟咏的土地。如开篇所言,简默所坚持的是“纯正”的散文路子,就写法而言也是如此。他讲究谋篇布局,注重意象提炼,力求语言精粹,融叙事、抒情与说理于一炉,形成了他具有个人风格的散文文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