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青春恰自来》的时候,被封面上浮雕烫印的蒲公英设计所吸引,它们随风而动,轻舞飞扬,好像一不小心就会飞出书本一样。翻开图书,你才发现,原来这些蒲公英的种子也飞到了书里,形在章前页脚,神在字里行间,从乌蒙山野飞到了黄浦江边,也从青苔的黑白双眸飞进你的心里。图书的装帧设计完美地适配了作者杨娟那种娓娓道来的表述方式,她自然而然地向你讲述少数民族山区孩子的成长故事,展现一个独眼女孩青苔独立的精神世界和青春向往,折射出一个时代充满曲折却不可逆转的前进力量。
蒲公英是这本小说的一种隐喻,封面的蒲公英凝结成文字再飘到封底变成诗歌,这让小说呈现出一种纯美表达,杨娟让这种表达更具有了现代感。儿童小说容易把纯美束缚在过去的场景和回忆的空间里,带着微微的苦涩。杨娟笔下的纯美元素更为多元,绿野环绕的茅草房子、热爱歌唱的苗家女孩、善解人意的外婆和老师,这些纯美的元素把乌蒙山区的贫苦生活挤榨出甜味来。然而,不止这些,书里的孩子同样上戏剧课,他们会弹吉他、爱踢足球,他们的行动实践和思维方式是属于现代的。杨娟甚至把故事从乌蒙山写到了大上海,“我倚在栏杆上,望着波光粼粼的黄浦江。阳光把江水照成了金子,有微风吹来,吹起我的短发。”这种不同场域的跨度融合,让当下的读者更容易获得认可感。小说的记叙方式还呈现出一种韵律感,无论是写景抒情或是人物对话,都倾向于用短促而有节奏的表达方式。比如在对家乡乌蒙山的描绘中,杨娟触及到雨夜、云雾、野草,总是寥寥数语,却恰到好处地让读者能快速地融入她的叙事环境;再比如青苔和普军关于对外面世界的看法,一个质朴的苗家男孩说:“我心里很渴,就像这干旱的天气。”这种简单归真的表达让人很直接地嗅到苗家孩子的气息,却留有尾调让你探寻。在情节铺陈的过程中,杨娟适时地用歌曲来点缀,她还用书信的方式展现出另外一个时空的故事,让两条线索既单独推进又彼此交融。小说的写作因为富有韵律而让人有亲切感,就像溪水,以轻盈跳动的声色把你吸引过来,而当你更深入地接近它,甚至把双手插入流水中,就能感受到清冽的流水对你的抚摸和那无法阻挡、不容置疑地向前流去的力量。
蒲公英不畏渺小、志在远方的生存方式也是作者想要塑造的主人公的人格魅力。小说的主人公是一个普通的苗家女孩,杨娟叫她“青苔”,和蒲公英一样,给一点雨水就能野蛮生长。苗家的孩子早熟而纯真,他们能劳动、爱玩耍,做完所有的家务后会爬上树梢唱歌,就像“大地上生长出来的东西,都比较容易满足”。小说不仅仅是要展现“青苔”生长的条件,更想表达“青苔”生长的力量,那是篆刻在青苔身上的独特印记。青苔虽是独眼女孩,却是村里最优秀男孩的心仪对象,因为她和其他村里的女孩不一样。她就像《傲慢与偏见》里的伊丽莎白,聪明机智,有胆识,有远见,追求独立的人格和平等的权利。青苔是不愿意墨守成规的人,她的倔强和执著默默地影响着身边的人。除了青苔,杨娟还塑造了多种人物性格,比如外婆近乎偏执的坚守,没水的时候她会用露水洗脸,水脏的时候她会用明矾净水,甘愿为一个承诺而守候一生;比如秉承全新教学理念的甘甜等大学生老师,他们锐意进取,想用演讲、音乐等方式激发起苗寨孩子学习的兴趣。当然,这些人格都是有热度的,积极向上的,但并不是真实的全部,生活总有其冰冷的一面。小说中普军的叔叔是一个典型的苗寨男人,他嗜酒如命,无酒不欢,发酒疯、打孩子是他酒后的常态,麻醉自己是他生命的本能、基因的习惯。小说中的他已经意识到醉酒的罪恶,他爱普军,为了寻找普军险些跌下山崖丢失性命,他为此发誓不再饮酒,他也识善恶、有追求,对于陋习的依赖和美好的向往,这种无法突破的个体矛盾把他束缚在痛苦中。杨娟最终没有让他改变,没有让他接触到最后那束光,这才是真实的残酷。
儿童小说的人格塑造往往是艰难的,主人公的身体和心智常常处于一个成长和变化的过程,作者又因为读者对象而刻意规避人性中“恶”的一面。杨娟把塑造的主体放在苗家山寨的环境中,把年龄定位在“青春”阶段,独眼女孩相对成熟的倔强和坚持因而也就不再显得违和。同时,作者引入了多样化的配角,既有孩子,也有成人,让他们在舞台中呈现出各自的冷暖色,相互映衬,让读者体味到寒冬的凛冽之后,才能深知暖阳的可贵。
小说是一本现实题材的文学作品,是杨娟经历支教生活之后的所见所思所悟,它触及到少数民族、残障人士、脱贫致富等热点话题,定位在儿童的视角之上。作者在触碰这些话题的时候,依然用蒲公英播种的方式,随着风轻轻地飘向读者,不经意间在我们的心里生根发芽开花。
在花里,你可以看到青春,也可以看到梦想。小说至少表现了三代人的青春和梦想,信的主人梦想着能和外婆有一个家,能回到石门坎教书,带一支足球队;支教的老师们梦想他们的孩子都能考上高等学校,继续学习;青苔梦想着把歌唱出大山,普军梦想着把球踢向世界。在杨娟的笔下,青春和梦想相互交织,绵延不断,她写道:“他的时代过去了,那一代人的青春也不在了。可是,我们的青春却来了,我们的灯火还在。”
在花里,你可以看到关爱,看到温情。义务教育普及之后,苗寨依然有辍学和早婚等陋习,但当支教老师要离开的时候,却挤满了送别的人群,他们的心里已经种下了对老师和教育的依赖,作者写道:“种子种下了,迟早会发芽的。”普军失去双亲,只是继养在叔叔家的孩子,他执拗地不愿意相信叔叔和堂哥对他有至亲之爱,淳朴的苗家汉子虽然有致命的习惯缺陷,却丝毫不减对普军的爱,叔叔死后,堂哥普凡坚毅地说:“所以,你必须读下去。爸没了,我来供你读书。”外婆与信中男孩用一生坚守了他们的爱情,并把它铸就在具有象征意义的四叶草吊坠上,然而为了青苔,外婆还是把它卖了,她摸着青苔的头说:“青苔,你才是我最重要的东西。”
在花里,你可以看到成长,也可以看到改变。小说是以在贫困山区找水源为线索而展开的,我们看到了山区的改变,他们修建了水库,找到了生活的水源;他们修建了公路,建设了天麻外销基地。为落后地区提供必要的生活基础物质,是实现脱贫的基本条件,然而,这是远远不够的。贫穷不仅仅在于物质,还在于观念,因为观念导致了对物质索取的惰性,而匮乏的物质又反过来限制了人们的观念,需要有人来传播新的观念,于是支教老师们来无私奉献,他们扎根山区,把自己变成联通的纽带。同样,也需要有关键人物的引领,于是青苔出现了,她的思维和追求明显超出了当下环境的普遍认知,她的成长不仅仅是给自己的希望,也给予别人一个提示:原来生活还有另外一种选择和另外一种可能。我们欣喜地看到,苗寨已经渐渐地发生着变化,比如青苔的同学张红虽然遵循着陈旧的观念辍学婚嫁,可是,她嫁的苗家男孩已经不再酗酒,她虽然穿着苗衣在刺绣,但也开始在线读大学医科。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改变。
《青春恰自来》是杨娟的第二部小说,获选“中国好书”月度榜,可见她的写作天赋。用杨娟自己的话说,她是在被生活揉碎之后,才用笔唱出生命的歌谣。我相信,很多人都可能会有类似的体验,就仿佛蒲公英的种子总会被风揉碎,但却揉不碎它们飘向远方的本能和希望。在杨娟的故事里,我们可以看到青苔的青春,也可看到自己的青春。无论是故事还是生活里,青春不仅仅是年龄,它其实是一种力量和一份梦想,可以化成一封信或一首歌。正如小美老师对青苔说的那样:“青苔,你的心里有歌,我能听到。”相信《青春恰自来》的歌,我们都能听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