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君：

你好！

你最近好像抑郁了。

这对我来说是个好消息。我这样讲你先不要生气，我为此次冒犯道歉。其实，我正迫切需要你的帮助。

冒昧给你写信，见谅。我将要说出的事情你可能认为太过离奇，但请一定看完。

你不认识我，可我在你生活的地方已经游荡了几年。我想告诉你，我可以灵魂出窍。对，是我的魂魄在你那里。你无需惧怕，它不会做任何伤害你的事情。

可能你不相信，一开始，我也不信。以前，我奶奶经常说我容易丢了魂儿。去了不干净的地方，做了危险的事情，都会丢失魂魄。更多情况是我贪心，我去一个地方疯玩，特别开心过后，就会轻微头疼，因为不知不觉魂魄落在了那里。

这件神奇的事情是在工作后第一年发生的。我是个普通职员。表面看起来绝不是一个沉闷的人，你若是认识我，可能会认为我活泼开朗。但事实不是这样，我偶尔情绪很不好。这份工作谈喜欢与否是奢侈的事，你要是问我，我能列出诸多不能离职的现实理由。一堆烂泥，不提也罢。总之，我不聪明，不勇敢，还充满沮丧。

我们每周要开会三次。这是最让我身心俱疲的时刻。好在，黑色的洞将我吃掉之前，我找到了出口。那是星期三的下午，我在三楼开会，对面大厦前的旗杆被绳子反复击打。手机没电了，困乏使我痛苦。突然，我发现我竟然站起身，离开了座位，盯着窗台上一只破碎的蝉蜕出神儿。彼时，在座位上打盹儿的我一下精神了。没错，我既能看见蝉蜕，又知道我正坐在桌前。同时出现了两个我。周围没有人发现那个起身的我。我兴奋又紧张，围着桌子走了一圈，甚是无聊。于是，我从门缝溜出去，来到大街上。脚下软绵绵的，一路阳光温柔，公园里正开西府海棠和重瓣丁香，我把手伸出去，感受到了铁栏杆金属的质地和温度。两个男孩儿在玩小鞭炮，他们炸笔筒，炸可乐瓶，炸花盆，最后无物可炸。我围观了他们的精彩表演，最后，我给他们提了建议。那会儿，大家正坐在会议室里集体学习，昏沉迷离间，我听见自己脱口而出：你们去厕所炸屎啊。

此事之后，我一直惴惴不安。我担心同事们会把我当成一个自言自语的精神病。还有，会丢掉工作的恐慌屡次折磨我。但焦虑都在这个游戏的宽慰中抵消了。我不再麻木僵硬，出离的快感恢复了我的直觉和想象。它让我活了过来。

之前我就发现，我对神经的感知和对肌肉的调度异于常人。我可以轻易学会动耳朵，用舌尖舔自己的手肘，只从一边鼻孔出气，不弯膝盖跳起来。那次体验之后，我从志怪小说中得来了灵感。失望无孔不入，低落势如破竹，我日夜练习离魂的技艺，终于熟练起来。一开始，我不会驾驭，闹出过不少尴尬。它可以自己出去，却不可以自己回来。还有，我不能区分真实与虚幻。后来，我逐渐掌握了规律。脱身以后，有人就不要让魂魄讲话，需控制魂魄不能走得太远，不然我去接应会耗去太多工夫。如果看到的景象似乎蒙了一层纱，那便是魂魄所处的境地。另外，要随时关注自己的呼吸，只要保持同步，时时感应，就可以各自行动，有条不紊了。

悄无声息，我在欢乐的分裂中享受隐身的时刻，探寻潜能和边界，去除生活的褶皱与疲乏。就像一根悬浮在水中的茶叶，我从这项游戏里获得了可贵的自由和平衡。并且，我的性情没有发生大的改变。我想让你明白，这不是生病，这是我取悦自己的方式。原本的我没有丝毫健康减损，我很快乐。可以说，如此这般，我总能让自己快乐起来。

2019年夏末，我去里蹦岛玩，喜欢上了你所在的那个地方。离开的最后一天，我做了一件冒险的事情：将魂魄留在此处。

或许，说了这么多，你还是不信。我可以证明更多，你每天早晨起床，会对着镜子做一个投篮动作；你买牛油果，总是愤恨将它切成西葫芦；在你的iPad里，躺着未完成的剧本，叫《长岛带鱼往事》；午休前，你要“视奸”一下“莫泥卡在乡下”的豆瓣账号；你买基金亏了不少，4月中旬卸载了雪球；JD听得不多了，你最近爱上了The fin.乐队《Night Time》里迷幻的贝斯……

对不起，我再次道歉。我没有利用这些机遇做坏事情，你的私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希望你信任我。无论如何，我都要感谢你。你应该不难想象，我下班后，坐在家里躺在床上，洗澡吃外卖，在灯下看书。但另一个我，正享用夜晚海滨的风，帮你清理船底的藤壶，擦亮一颗颗飘忽的星星灯。你是不是已经发现，每天的星星都是洁净的，没有灰尘，没有海鸥的粪便和腥腻的气息。

当时做决定，我是这样想的，第二年五一或十一假期，我会再回去。我还从未尝试过这么久远的出离。两年多过去，因为千奇百怪的缘由，我未能如愿。我能感应到我的魂魄与我的联系越来越微弱。我现在的状态也不好，经常自言自语，仿佛正在失去弹性和水分，存而不生。本体的力量甚至不足以支撑到跑去把魂魄收回。

近来，我常感到孤独。你高兴不起来、感到压抑的时候会不会更容易理解我？得以四海纵横时，你愿不愿意到这里看看我，顺便把我的魂魄带给我。方法我奶奶曾经用过。很简单，你只需要准备一根树枝，枝杈细碎一点的，傍晚时分，到船舱里喊一声我的名字。D君！你跟我走！把树枝在地上拖行一段距离，这样就捉住它了。你从南站到京，五个半小时直达，最后换乘14号线到望京南C口出就可以了。那儿是一个永远在施工的小公园，靠近京密路有一片银杏树林，我会去接你和我自己。如果你对我说的技艺有兴趣，我可以教你。提这个请求真让人难为情，但我期盼与你的相聚是这次云游的终结。

不过，一切团圆都是支撑下去的执念，消散、离别才让人放松和休息。每当认为脚踩谷底，却还可以持续深陷。即使你来了，我不知道自己合体后是不是可以重启从前的生活，我也不确定下次离魂前的绝望何时再降临。

一个人，贪图游戏，走到绝境，听起来很荒诞吧。看到这里，你会不会觉得我是狗追尾巴、乌龟翻盖？可现在，这是我遇到的天大困苦。或者现在你可能体会到了，让人大呼疯了的事情多了去了。可能你会可怜我，可能你会幸灾乐祸。我拿不准你看完信件后是什么反应。假如你不方便帮忙，请把这封信撕碎扔到垃圾桶，不要告诉别人，就当是一个普通粉丝倾诉的胡话。要是你把这件事当作乐子讲出去，那可就是要了我的命了，我一直把你引为知己。不过没有关系，倘若最后我没能活下来，请把这封信随便找个报纸发表一下，让那些和我一样的人不用害怕，保存真心，等待脱身的时刻。别被迷雾诱惑，暴雨浇头，闭紧双眼。切记切记。

C君，我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送你。一年前，我们工会头儿的老婆把锅跌坏了。中秋节前夕，我们单位员工每人发了一口锅，质量还不错。经常坐在你的灶台，偷尝调料，即使被抽油烟机吸入过一次，我还是没有学会做饭，这是一个遗憾。你在B站的每条一人食vlog，我都看过不止一次，它们没有在我的收藏夹里吃灰，它们带给我平静。现在将这口锅随同信件一同寄你，或许你用得上。希望你能一直从美食中得到乐趣和能量。

C君，我喝了些，感伤了。世界必有缝隙！

祝福你！我的朋友！

D君

2022年5月13日

星期五 清晨